顏習齋先生年譜
序
源于癸未介李子剛主執贄于先生,越歲先生歿,時源在關中。也反,剛主以所稱先生年譜使源訂,源為稍易體例,芟繁,間有所補益。既成,為之序曰:孔孟以前,無所謂儒者,儒即君若臣,功即德,治即教。孔孟窮血在下,始以儒名,然德即功,教即治。視二帝、三王、益、自本、伊、傅、周、呂,寧有殊哉?
先生嘗謂孔子不得已而周流,大不得已而刪訂。蓋著書立說乃聖賢之大不得已,奈何以章句為儒?舉聖人經天緯地、盡性質化之能,一歸於章句,而徒以讀書、纂注為功乎?噫!此聖人之澤所以不被於天下者,二千年於茲也。先生崛起,無師受,確有見於後儒之高談性命,為參雜二氏,而亂孔、孟之真,確有見於先王、先聖學教之成法,非靜坐、讀書之空腐,確有見於後世之亂,皆由儒術之失其傳,而一複周、孔之舊,無不可複斯民於三代。於是砥行礪德,一以禮樂為准,射禦書數,並成其能。毅然謂聖人必可學,而終身矻矻於困知勉行,無一言一事之自欺自恕;慨然任天下之重,而以弘濟蒼生為心。
於戲!先生年譜具在,可考而知也。譜自三十歲以前,剛主據先生戊辰自譜及夙所見聞者為之,以後則據日記。後之學者,苟能以先生之學為學,絕去空虛文字之習,合體用經權文武為明親一致之功,何德不可就?何治不可興?何亂不可除?而三代之盛,何不可以再見乎?源與剛主及及門弟子共勉之,且願與天下後世之有志斯道斯民者共勉之矣! 時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季秋,大興門人王源頓首拜撰。
凡例
一、顏先生年譜,甲辰三月以前,本之先生追錄稿,及塨所傳聞;以後皆采先生日記。然日記共七十餘帙,每歲日記不下七八十葉,嘉言卓行,不可勝收。又塨守先生省減讀覽之戒,修年譜起乙酉六月二十有五日,訖八月十有二日,除應他事外,一日務完一歲,則其涉獵而錄出者,略亦甚矣。故每言如有再為修譜者,將其日記節錄,尚可得五六編,編各不同,皆可傳世,亦一快也。
一、二帝、三王之道,至孔子而集其成。然秦火以後,興衰劃然一分;漢、唐之士,抱殘守缺,宋、明之士,偽襲僭篡,而聖道幾委於地矣!先生崛起而尋墜緒,全體大用,煥然重明,天心世道,所關非尠,有志者詳諦之,可以興矣!
一、孔子不可得而見矣;然予以為孔子生知安行,如魯論鄉黨所載,人或尚疑高遠,以為非中材可以步趨。先生年譜,日日改過,時時省躬,雖愚柔觀之,亦不可托言自諉也,誠為後人作聖模範。且講道透快,剖陳世故剴切,修己治人之方,皆具於是。
一、先生平居教學,每歎先儒伐異黨同,虛學欺世。一次河北諸儒為孫征君祝壽,王五公先生代先生作一詩,後先生以書規曰:「祝征君,鄙意也,但某不知而代為吟詠,則非立誠之道矣。」其嚴如此。故今譜先生,功過並錄,一字不為鏝飾,以守先生之教也。王昆繩規我曰:「詞戇,非述尊者體,可易而婉之。」予曰:「謹受教。」然終無曲隱者。
一、先生交遊論定者,各附小傳。或謂先生年譜,不宜傳他人,然先生會友輔仁之學,見於是焉,故寧贅勿削。
一、是編成,王子昆繩訂之,實裨不逮;然終愧識淺學薄,不足寫狀先生。或再有賜訂者,萬乞無吝金玉!丁亥七月李塨識
顏習齋先生傳
顏習齋先生名元,字渾然,博野人。父昹,為蠡縣朱翁義子,遂姓朱,為蠡人。先生孕十四月而生,生之日,人望見其居上有氣如麟,忽如鳳,皆驚異。既生,啼甚壯,有文在手曰「生」,舌曰「中」,足紋蟬翅甚密,時崇禎八年乙亥三月也。
戊寅畿內兵,先生父被掠去遼東,甲申鼎革,癸巳為庠生,名朱邦良。先生幼穎異,讀書二三過輒不忘。學神仙導引,娶妻不近。既而知其妄,乃益折節讀書。朱翁以訟遁,先生被系,而文日進。塾師異之,歎曰:「此子患難不能動,豈可量乎!」
年二十余,尊陸、王學,未幾歸程、朱。初先生父被掠去,久之無音問,母亦他適。先生時思父涕泣,而事朱翁、媼至孝,初不知父非朱氏子也。翁納妾生子晃,稍疏先生,後更才害謀殺之,先生孝愈篤。媼卒,泣血數月,毀幾殆。朱氏一老翁憐之,私謂曰:「若過哀,徒死耳!若祖母從來不孕,安有若父?若父異姓乞養者耳。」先生大驚,訪之,信。及翁卒,乃歸顏。
自宋周濂溪得陳摶僧壽涯傳,以魏伯陽水火匡廓、三五至精,為太極圖,言性與天道,主靜立儒宗,程、朱因之,謂之道學;以為遠述孔、孟,高出漢、唐諸儒上,實雜佛、老,非孔、孟之真。故秦、漢以來,二千年天下不得儒者之用,並佛、老為三教,而世運以雄俠為興衰。先生初奉程、朱甚謹,後以居媼喪,覺家禮有違性情者,較以古禮非是,因悟堯、舜之道,在六府、三事,周公教士以三物,孔子以四教。靜坐,禪也;讀書、講注,空言也。於是著存性、存學、存治、存人四編以立教,名其齋曰「習齋」,帥門弟子力行孝弟,存忠信,日習禮、習樂、習射、習書數,究兵、農、水、火,堂上琴竿、弓矢、籌管森列。嘗曰:「必有事焉,學之要也。心有事則存,身有事則修;家之齊、國之治,皆有事也。無事則道與治俱廢,故正德、利用、厚生曰事。不見諸事,非德、非用、非生也。德、行、藝曰物。不征諸物,非德、非行、非藝也。乾坤之禍,莫甚於釋、老之空無、宋儒之主靜;故先生之學,以事物為歸,而生平未嘗以空言立教。
孫征君奇逢,容城人,時講學河北,先生與之書曰:「宋儒言氣質,不及孟子言性善。將作聖之體,雜以習染,而謂之有惡,失踐形盡性之旨矣。周公‘以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 ’,孔門‘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,’一如唐、虞之盛,乃陰陽之秘寄于易,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。近世言學者,心性外無餘理,靜敬外無餘功,與周、孔若不相似然。即有談經濟者,亦不過空文著述。元不自揣,撰有存性存學二編,欲得先生一誨正之,以挽士習,而複孔門之舊。顧今天下以朱、陸兩門互競,先生合而同之,意甚盛。然元竊以為朱、陸即獨行於天下,或合一同行于天下,而終此乾坤,亦只為兩宋之世終此儒運,亦只為空言著書之學,豈不可為聖道民生長太息乎!先生將何以處此也。」又與太倉陸世儀書曰:「漢、唐訓詁,魏、晉清談,虛浮日盛,而堯、舜、周、孔之學所以實位天地育萬物者,不見於天下,以致佛、老猖熾,大道淪亡,宋儒之興善矣,乃修輯注解,猶訓詁也,高坐講論,猶清談也。甚至謂孝弟忠信不可教,氣質本有惡,與老氏以禮義為忠信之薄,佛氏以耳目口鼻為六賊者,相去幾何也。元為此懼,著存性編謂理氣皆天,氣質雖殊,無惡也。惡也者,蔽也,習也。纖微之惡,皆自玷其體,神聖之極,皆自踐其形也。著存學編,明堯、舜、周、孔三事、六府、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道,道不在章句,學不在誦讀,期如孔門博文約禮,實學、實習、實用之天下,乃二千年來無人道。而元獨為之惴惴焉,恐涉偏私,譭謗前賢以自是,頃聞先生先得我心,喜而不寐,故奉書左右,祈一示宗旨,使聾瞽得所尊,奉為依歸,斯道幸甚。」 世儀號桴亭,隱居不仕,著思辨錄,學教以六藝為本,言性善即在氣質,與先生所見略同雲。
先生既歸宗,欲尋親,時方亂,且嗣未立,久之,乃如關東,誓不得親不反。既而果得其踪于瀋陽,歿矣,一女適人。尋其墓,哭奠如初喪禮,招魂題主,奉而歸。遂棄諸生,終三年喪。
自是用世之志愈殷,曰:「蒼生休戚,聖道晦明,責實在予。予敢偷安自私乎?」遂南游中州,張醫卜肆於開封以閱人,所遇甚眾,倡實學,明辨婉引,人多歸之;然執宋儒之見者比比,未能化也。
商水李子青,大俠也。館先生,見先生攜短刀,目曰,君善是耶?先生謝不敏。子青曰:「拳法,諸技本。君欲習此,先習拳。」時月下飲酣,子青解衣,演諸家拳數路。先生笑曰:「如是,可與君一試。」乃折竹為刀,舞相擊數合,中子青腕。子青大驚,擲竹拜伏地曰:「吾謂君學者爾技至此乎?」遂深相結,使其三子拜從遊。
又於開封市上見一少年,甚偉,問其姓字,沽酒與飲。叩其志不凡,半醉,起舞,為之歌曰:「八月秋風凋白楊,蘆荻蕭蕭天雨霜。有客有客夜彷徨,彷徨良久鸜鵒舞,雙眸空千古。紛紛世儒何足數,直呼小兒楊德祖。尊中有酒盤有餐,倚劍還歌行路難。美人家在青雲端,何以贈之雙琅玕。」少年,朱越千也。
蓋先生自幼學兵法,技擊、馳射、陰陽象緯無不精,遇豪傑,無貴賤莫不深交之。而其論治,則以不法三代為苟道,舉井田、封建、學校、鄉舉裏選諸法,作王道論,後更名存治編。又著會典大政記。曰:「如有用我,舉而錯之耳。」乃隱居數十年,不見用於世。且老,令長及大吏數表其門,或造廬而請,有勸之仕者,笑不答也。
肥鄉有漳南書院,邑人郝文燦修之,請先生往設教,辭三聘始往。焉立規制甚宏,中曰「習講堂」,東一齋曰「文事」,課禮、樂、書、數、天文、地理等科。西一齋曰「武備 」,課黃帝、太公、孫、吳諸子兵機,攻守、營陣,水陸諸戰法,射禦、技擊等科。東二齋曰「經史」,課十三經、歷代史、制誥、章奏、詩文等科。西二齋曰「藝能」,課水學、火學、工學、象數等科,門內直東曰「理學齋」,西曰「帖括齋」,皆北向,凡習程、朱、陸、王及制舉業者居之,欲羅而致之,以引進之也。比空二齋,左接賓,右宿來學。門內左六房,設客榻;右六廈,容車騎。東,「更衣亭」,西「射圃堂」,東北隅庖廚倉庫,西北積薪。立學規甚備,從遊者數十人,遠近翕然。乃先生至即雨,經月不已,日益甚,書院臨漳,漳水盛溢,彌漫七八十裏,人跡絕,垣圮堂舍悉沒。先生歎曰:「此天意也。」乃辭歸,文燦及閘人不能留,俱痛哭送之,於是先生之教亦不能大行焉。
先是自孫征君外,先生自謂父事者五人:曰刁文孝,名包,字蒙吉,祁州人。崇禎舉人,高隱卒,學者私諡曰「文孝先生」。曰李孝愨,名明性,字洞初,蠡人,高隱,卒,先生私諡「孝愨先生」。曰張石卿,名羅喆,清苑人。殉難光祿寺卿羅彥之弟,高隱。曰張公儀,名來鳳甯晉人。崇禎舉人,高隱。曰王五公,名餘佑,字介祺,新城人。隱于五公山,孫征君門人。而朝夕共學者曰王養粹,字法幹,蠡人。棄諸生,隱。其後諸君子相繼歿,養粹亦亡,先生泫然曰:「吾無與為善矣,天乎!其終棄予也乎!」然進修益刻厲不懈。
年七十,寢疾,七日而卒。卒之時謂門弟子曰:「天下事尚可為,若等當積學待用。 」言罷而逝。先生生平不欺暗室,年三十,與王養粹共為日記,凡言行善否,意念之欺歉,逐時自勘注之。嘗暮行委巷中,背癢欲搔,旋自省曰:「昏巷無人,容貌不莊,何以服鬼神?」又嘗曰:「吾尊孔學而抑程、朱,苟一事自欺,何以逃程、朱之鬼責?故勇於改過,以聖人必可學,動必遵古禮,老而彌篤,鄉里有聖人之目。乃遭人倫之變,艱危貧厄終身。」 一子殤,遂無子,以族孫為之後。而傳其學者李孝愨先生之子塨一人而已。
王源曰:孔、孟不得志,天下變為秦,王道熄,而天下無複能平矣。非明行其道之無人哉!宋儒自謂能明、能行,而道其所道,愈失其真。先生起而辨正之,躬行以實之。古今剝複之分,不在是與!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,而堯、舜君民之業,終不獲親見於其身,亦可惜矣!
顏習齋先生年譜卷上 門人李塨纂 王源訂
明崇禎八年乙亥(一六三五)三月十一日卯時先生生
先生姓顏,諱元,字渾然,號習齋。父諱昹,博野縣北楊村人。(蠡縣劉村朱翁九祚養為子,遂姓朱,為蠡人)。妻王氏,孕先生十有四月,鄉人望其宅,有氣如麟,忽如鳳,遂產先生。啼聲甚高,七日能翻身。適園甃井,因乳名曰園兒。 數月後,母瘡,損一乳,乳缺,朱媼抱乞奶鄰嫗,不得,則與朱翁嚼棗肉、胡麻薄餅,交哺之。 先生頂圓,後一凹發,少年甚長,晚歲尺許。面方腴,少紅白色,晚蒼赤隱白。顴微峙,准方正而钜,孔有毫。睛,黑白分,中年病目上瘡,左目遂眇,然卒視之,若目睛如故者。左眉下瘡痕如橫小棗核,眉晚出毫三五,耳有輪郭,珠垂,額豐博,橫有紋。天庭一凹,大指頂。口方正有髭,豐下。須約四寸左右,髯五六株。兩輔各一痣,生毫二寸餘。身五尺,胖白,手紋生字,掌紅潤,舌有文曰「中」,足蟬翅文甚密,其言中行潔之象乎! 朱翁號盛軒,有才智,少為吏,得上官意。滄桑變,偕眾守蠡城及劉村,有功。妻劉氏,無出。 父昹,形貌豐厚,性樸誠,膂力過人,愛與人較跌,善植樹。
丙子(一六三六)二歲
丁丑(一六三七)三歲
戊寅(一六三八)四歲
冬,畿內警,兵至蠡,先生父不安于朱,遂隨去關東,時年二十有二。自此音耗絕。
己卯(一六三九)五歲
朱翁為兵備道稟事官,移居入蠡城。
庚辰(一六四○)六歲
崇禎十三年,歲凶,人相食。 朱翁納側室楊氏。
辛巳(一六四一)七歲
朱翁為先生訂張氏女為室。女長先生一歲,博野王家莊李芬潤女,因亂棄野,蠡人張宏文收為女。至是宏文為道標巡捕官,故聯姻。
壬午(一六四二)八歲
就外傅吳洞雲學。洞雲名持明,能騎、射、劍、戟,慨明季國事日靡,潛心百戰神機,參以己意,條類攻戰守事宜二帙,時不能用,以醫隱。又長術數,多奇中。蓋先生之學,自蒙養時即不同也。
癸未(一六四三)九歲
朱翁時以錢給先生,令買餅餌,先生俱易筆。
甲申(一六四四)十歲
三月,賊李自成陷京師,烈皇帝殉社稷。五月,大清兵入,是為順治元年。先生嘗言,曾戴藍絨晉巾二頂,明之服色也。
乙酉(一六四五)十一歲
始學時文。 朱翁側室楊氏,生子晃。
丙戌(一六四六)十二歲
吳師洞雲納婢生子,妻棄之櫪下,先生連血胞抱至家,告朱媼劉乳之。吳妻怒捶其婢,婢逃。複道之朱家匿之,乃緩頰洞雲夫妻,卒還養子,遂成立。然終以吳妻怨怒,不得從吳遊矣。 母王氏改適。
丁亥(一六四七)十三歲
蠡生員蔣爾恂,明戶部主事蔣範化子也,以眾入城,殺知縣孔養秀,稱大明中興元年。朱翁挾先生避之博野,爾恂東略河間,眾敗遁去,乃還裏。 從庠生賈金玉學。
戊子(一六四八)十四歲
看寇氏丹法,遂學運氣術。 見斥奸書,知魏閹之禍,忿然累日夜,恨不手刃之!
己丑(一六四九)十五歲
娶妻不近,學仙也。
庚寅(一六五○)十六歲
知仙不可學,乃諧琴瑟,遂耽內;又有比匪之傷,習染輕薄。 朱翁為先生謀賄入庠,先生哭不食曰:「甯為真白丁,不作假秀才。」乃止。縣試策問弭盜安民,先生對略曰:「淫邪惰肆,身之盜也;五官百骸,身之民也。弭之者在心君,心主靜正,則淫邪惰肆不侵,而四體自康和矣。亂臣賊子,國之盜也;士農工賈,國之民也。弭之者在皇極,皇建其極,則亂賊靖息,而兩間熙皞矣。」縣幕客孫明明大奇之,試四書文亦異,迎見如上賓,騎遇輒下。朱媼之母王氏患瘡,先生日為拭血穢,不倦。後卒,祭其墓者二十年。
辛卯(一六五一)十七歲
浮薄酣歌如故。 冬會友,夜讀書,二三過輒不忘。
壬辰(一六五二)十八歲
習染猶故也,然無外欲,雖邪媚來誘,輒峻拒之。
癸巳(一六五三)十九歲
從賈端惠先生學,習染頓洗,而朱翁以訟遁,先生被系訊,作文倍佳。端惠喜曰:「是子患難不能亂, 豈凡人乎?」一日役縲之行,遇妓揖,不顧。役曰:「此而敵所慝者,盍求之解。」先生笑不答。大書其前室,曰「養浩堂」。未幾入庠,諱邦良。訟解,因思父,悲不自勝!端惠名珍,字襲什,蠡庠生,幼有文名,長莊愨,厭蠡城紛囂,棲西北野,從而居者廿家,因名廿家莊。攝邑篆劉公請見,不往,懸扁饋儀以致之,亦不往;及釋任去,乃往謝。一姻屬,捕廳有訟,艱包苴,曰:「聞汝,賈文學淵也,持渠隻字來,即免。」端惠笑曰:「必令淵有進,寧貸之財耳,字不可得也。」禁及門結社酣歌及子弟私通饋遺,先生遵其教,故力改前非。及卒,先生為持心喪五月,私諡曰「端惠先生」。
甲午(一六五四)二十歲
訟後家落,告朱翁曰:「時輩招筵構會,從之喪品,不從媒禍;且貧不能搘城費,不如旋鄉居。」翁遂返鄉。以年邁,日費盡責之先生,先生身任之。耕田灌園,勞苦淬礪。初食秫如蒺藜,後甘之,體益豐,見者不以為貧也。與鄉人朱參兩、彭恒齋、趙太若、散逸翁父子友。 參兩名湛,端謹士也。恒齋名士奇,頗有學,先生嘗與究天象、地理及兵略。初負節高尚,後技癢,以拔貢,康熙四年授長洲令,厲禁婦女游虎丘,欲有為,終累繁劇,失官卒。 太若少學問,粗直,先生每謂其能攻己過也,而友之。散逸翁姓彭,名之炳,能詩、字,善飲,為莊、老學。子通,亦如之,更工畫。雖極貧困,夷然無累也。炳弟之燦,甲申後,棄家出,南游蘇門。至順治戊戌,謂孫征君、高薦馨曰:「吾不願生矣!」遂坐餓死於百泉之嘯台!
乙未(一六五五)二十一歲
閱通鑒,忘寢食,遂棄舉業。雖入文社,應歲試,取悅老親而已。
丙申(一六五六)二十二歲
元日望東北四拜父,大哭慟,作望東賦。 以貧為養老計,學醫。
丁酉(一六五七)二十三歲
見七家兵書,悅之,遂學兵法,究戰守機宜,嘗徹夜不寐,技擊亦學焉。源按:宋儒不知兵,以橫渠之才,一講兵法,即為範公所斥,其屈于遼、夏,辱于金、元,不亦宜乎!先生初學未幾,即學兵法,此所以遠邁宋儒,直追三代經世之學也。
戊戌(一六五八)二十四歲
始開家塾,訓子弟,王之佐、彭好古、朱體三從遊。 名其齋曰「思古」,自號「思古人」,謂治不法三代,終苟道也。舉井田、封建、學校、鄉舉、裏選、田賦、陣法,作王道論。後更名存治編。 好古父通,號雪翁,以往來孫征君、刁文孝間也,時作道學語。先生問之,乃出薛文清、王文成、蔡文莊指要及陸、王要語;複言孫、刁行跡。先生深喜陸、王,手抄要語一冊。漸為人治疾。
己亥(一六五九)二十五歲
三月初六日,將之易州歲試,生子,名之曰赴考。 抵易,訪王五修於山廠,訂交。五修名之征,保定新安人,孫征君高足。安貧志道,自號尋樂子。 作大盒歌,略曰:「盒誠大兮誠大盒,大盒中兮生意多,此中釀成盤古味,此中翻為叔季波。興亡多少藏盒內,高山拍掌士幾何,此處就有開匣劍,出脫匣外我婆娑。」小盒歌略曰:「盒誠小兮盒誠小,小盒生意亦不少,個中錦繡萬年衣,就裏佳餚千古飽。如何捧定無失卻,如何持盈禦朽索,忽而千里向誰覓,返而求之惟孔老。識得孔叟便是吾,更何乾坤不熙皞,嗚呼!失不知哭,得乃知笑。」
庚子(一六六○)二十六歲
得性理大全觀之,知周、程、張、朱學旨,屹然以道自任,期於主敬、存誠,雖躬稼胼胝,必乘閒靜坐。人群譏笑之,不恤也。一日,朱翁怒不食,三請不語,大懼,辟席待罪;又祗請,呵曰:「汝棄身家耶!」蓋聞人議先生,不應秋試也。謝曰:「即赴科考。」遂入京。 寓白塔寺椒園,有僧無退者,大言曰:「念經化緣僧,猶汝教免站營田秀才。參禪悟道僧,猶汝教中舉、會試秀才。」先生曰:「不然,吾教中中舉、會試秀才,正是汝教念經化緣和尚。吾教自有存心養性秀才。」僧又侈誇佛道,先生曰:「只一件不好。」僧問之,曰:「可恨不許有一婦人。」僧驚曰:「有一婦人,更講何道!」先生曰:「無一婦人,更講何道?當日釋迦之父,有一婦人,生釋迦,才有汝教;無退之父,有一婦人,生無退,今日才與我有此一講。若釋迦父與無退父,無一婦人,並釋迦、無退無之矣,今世又烏得佛教,白塔寺上又焉得此一講乎!」僧默然俯首。逾日複來,先生迎謂之,曰:「無退參禪悟道,連日何輕出禪關也?」曰:「僧之削髮師即生父母;參禪師即受業師。今憫眾寺和尚,某削髮師也,將歸西矣,貧無葬具,力募竣事耳。」先生曰:「吾知汝不募緣久矣,今乃為即生父母破戒,非即孝親之意乎?」曰:「然。」僧紹興人,因詰之曰:「紹興有父母否?」曰:「無。」「有墓否?」曰:「有。」「孰拜掃乎?」曰:「有兄。」先生曰:「即生父母,尚多一‘即’字,遂破戒以盡孝。真父母宜如何?乃舍其墓於數千裏外,而不省,舍汝兄于數千裏外而不弟,此際不當一思歟?」僧俯首泣下,長歎曰:「至此奈何!」曰:「未晚也,足下年方富,返而孝弟何難?」先生行後,無退南歸。 設教於西五夫村,徐之琇從遊。
辛丑(一六六一)二十七歲
先生晝勤農圃,夜觀書史,至夜分不忍舍,又懼勞傷,二念交爭久之,嘗先吹燭,乃釋卷。 祁州刁非有以母壽,托彭雪翁求詩。先生因兩書問學,俱有答書,入祁拜謁,得其所輯斯文正統。歸立道統龕,正位伏羲至周、孔,配位、顏、曾、思、孟、周、程、程、張、邵、朱,外及先醫虞、龔。 非有名包,祁州人,舉天啟丁卯鄉試,嘗曰:「作時文不作古文者,文不文;作時人不作古人者,人不人。」甲申聞變,設烈皇帝主于所居之順積樓,斬衰朝夕哭臨。闖命敦趣,七書拒之,幾及難,遂不仕。孝母,研程、朱學。蔚州魏敏果公象樞甚重之,月送日記求正。所居立益友龕,朔望拜。及卒,江南高彙旃等公呈當道,入主東林道南祠。五公山人私諡曰:「文孝。」
壬寅(一六六二)二十八歲
時為康熙元年,與郭敬公、汪魁楚等十五人,結文社,立社儀。至日夙集,社長焚香同拜孔子四,起分班,長東幼西,北上再拜。遂列坐,各據所聞,勸善規過。或商質經史,訖,乃拈題為文。先生嘗言敬公端恪,不面折過,禮畢,嘗秘授一小封規失。敬公構文好步思,先生或對眾有溢語,輒遙讀曰:「願無伐善。」先生深投好,為子赴考聘其次女。敬公名靖共,蠡庠生。 通州任熙宇聞先生名,寄書言:「道不外飲食男女、應事接物之間,惟在變化氣質,力行不倦。」先生答書雲:「君抱蕭、曹之才,兼慕孔、孟之道,」以其長刀筆也。熙宇又書至曰:「凡譽人失實,即己身離道,仆之駑下,輕誣以蕭、曹,即道丈須臾之離道。」先生展書竦然感佩,每向人道之。後複書至,規先生進銳,恐滋退速。
癸卯(一六六三)二十九歲
朱翁及側室楊子晃,與先生日有間言。先生不知其父,非朱氏子,第以為翁溺少子耳。奉翁命,與朱媼劉別居東舍,盡以南王滑村民田讓晃。劉病劇,先生禱神求假壽,跪伏昏仆,忽聞空中聲若大鼓者六,病頓愈。日之西舍,事翁如常。 作文社規,勉會友共力聖道。 作求源歌示門人,略曰:「六經注腳陸非誇,只須一點是吾家,卄史作金欣經作钁,誠敬桔槔勿間歇。去層沙壤又層泥,滾滾源頭便在茲,溉田萬頃均沾足,滌蕩汙塵如洗卮。小子勿驚言太遠,試為闕塞負一畚。」辛未年後,先生追錄之,識曰:「此與大小盒歌,乃予參雜于朱、陸時所作也,幾許虛憍,幾許幻妄,周、程所謂‘孔、顏樂處’,陸、王所謂‘先立其大’,‘致良知’,與釋氏之洞照萬象,自謂‘極樂世界’者,想皆以此也。一追憶之,堪羞堪恨,使當日而即死也,豈不為兩間妄誕之鬼哉!堯、舜、周、孔,自有正途,錄之以為同病者醒。而彼三途者,亦不得以此誤人矣。」聞王法幹焚帖括,讀經,投佛像于井,居必衣冠,率家眾朔望拜祖祠父母,相其生母拜嫡母。人曰癲,先生曰:「士皆如此癲,儒道幸矣。」馳書獎之。後又聞法乾自稱真武化身,曰:「此則無輔而癲矣。」乃先達信,十二月齋戒三日,廿六日往拜之。 王子法幹名養粹,蠡之北泗人,少狂放。十六歲,入定州衛庠。嘗以文事,從先孝愨於會,愨語以道,迄年十九,奮然曰:「不作聖,非人也!」遂取所讀八股焚之,誦五經,依朱文公家禮行禮。先生聞之納交。為日記,十日一會,考功過。及後先生悟周、孔正學,王子終守程、朱,後亦移其說曰:「程、朱固一家學問耳。」每會,二人規過辨學,聲色胥厲,如臨子弟;少頃,和敬依然。大約先生規王子腐曠,而王子規先生以流雜霸也。初,王子志聖學,力于行,習禮、習射、習舞,退食輒令門人站班,高聲歌 「戰戰兢兢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。」王子竦起拱聽,乃退。已,連遭妻子喪,心頗冷,因嗜南華,至謂孔學亦佳,有益於中人。先生力攻之,數年乃出。生平以明理為學,自慊為驗,於非道事、非道人,收視靜坐,不屑一睇也。或盜其柴,曰:「吾欲周之,非渠盜也。」 糧被竊,人以告,曰:「不我竊,當誰竊者。」遭祲絕炊,忻然曰:「今乃得貧之益也,向家人不勤,比皆力操作矣。」一馬蒙死,曰:「吾每念命蹇,牛或斃,天乃斃馬蒙而不斃牛,幸也。」其善處拂逆,類如此。
甲辰(一六六四)三十歲
正月四日,王法幹來答拜,約十日一會。會日,焚香拜孔子四,乃主東客西再拜,主人正客座,客一拱,主人下同客揖,客為主人亦然,乃就坐。質學行,勸善規過。三月,與王法幹為日記。先生序之曰:「月之十七日,法幹王子謂予曰:‘邇者易言,意日記所言是非多少,相見質之,則不得易且多矣。’予曰:‘豈惟言哉!心之所思,身之所行,俱逐日逐時記之,心自不得一時放,身自不得一時閑,會日彼此交質,功可以勉,過可以懲。’王子喜,於是為日記。」四月行家禮,朔望隨祖拜先祠四,拜祖父母四,東向拜父四,元旦冬至則六拜,拜先聖孔子四,拜炎帝、黃帝四,以行醫也。日寅起,掃先聖室揖,掃祖室、祖母室,昏定、晨省揖,出告、反面揖,經宿再拜,五日以往四拜,院亦自掃,有事乃以仆代躬耕耨、灌園、鍘卄賢,暇則靜坐。五月,定每日躬掃室,令妻掃院,晨昏安祖枕衾,取送溺器,冬炙衣,夏扇。進祖食必親必敬,妻供祖母枕衾飲食。終日不去衣冠。讀書必端坐,如古人面命。朔望前一日齋戒。勉力寡欲。 十五日起甚早,行禮畢,靜坐觀喜、怒、哀、樂未發時氣象,覺和、適、修、齊、治、平,都在這裏。源按:宋儒靜坐,與二氏何殊,先生當日,原遵此學。後乃能脫去窠臼,直追孔、孟正傳,豈不異哉! 柳下坐記曰:「思古人引仆控馬蒙,披棉褐,馱麥裏左,仆禾朵,獨坐柳下。仰目青天,和風泠然,白雲聚散,朗吟程子‘雲淡風輕’之句,不覺心泰神怡。覆空載厚,若天地與我外更無一物事。微閉眸觀之,濃葉蔽日,如綠羅裹寶珠,精光隱露,蒼蠅繞飛,聞其聲不見其形,如躋虞廷,聽九韶奏也。胸中空焉、洞焉,莫可狀喻。孔子疏水、曲肱,顏子簞瓢、陋巷,不知作何心景,今日或庶幾矣。所愧學力未純,一息不敬,即一息不仁;一息不仁,即一息不如聖、不如天;以當前即是者,如隔萬重矣!吾心本體,豈易見也哉!雖然,亦可謂時至焉矣;一時之天,與一日一月一歲之天,有以異乎?密克復之功,如天之於穆不己,豈不常如此時哉!」辛未,複自錄而識之曰:「暑月被棉馱麥,貧且勞矣,猶能自娛,不謂之窮措大微長不可;然即生許多妄想,為如許大言。嘗論宋儒之學,如吹豬膀胱,以眇小為虛大,追錄之,自懲自勉也。」塨以為此禪悅也,而宋儒誤以為吾心之仁體,聖學之誠敬,所謂「主一無適」,「 灑落誠明」者,皆此也,是指鹿為馬矣。存養遂歧於異端矣,豈只虛大哉! 約王法幹訪孫征君,以事不果。征君名奇逢,號鍾元,容城人,成童即交定興鹿忠節公善繼,道義氣節共淬磨。十七歲,舉鄉試。居憂,廬於墓。時左光鬥、魏大中、周順昌,為魏璫所陷下獄,征君與鹿忠節公父正、張果中,藏匿其子弟,醵金謀完擬贓,時稱「三烈士」。鼎革後,移居輝縣之夏峰。鹿忠節公夙與征君講學宗姚江,及後征君過東昌,訪張司空鳳翔,鳳翔主晦庵,征君遂著論調和朱、王。而接人樂易,道量甚廣,兼以氣誼鼓舞天下,故從遊者甚眾。明、清間徵聘者累次,皆不就,天下稱之曰「孫征君雲」。 六月,與王法幹纂灑掃、應對、進退儀注,作勺詩舞節。按:勺詩舞節,塨從學時,先生以儀節未備,亡其稿。塨後輯勺歌舞儀,具小學稽業。 時往隨東村看嫁母。夜聞風雷,必起坐,食必祭。 閏六月,朔望,偕妻行禮,已而夫妻行禮,身南面起拜再,妻北面不起拜四。 八月九日,欲視非禮,忽醒,遂止。 往耕田,行甚敬。 日雞鳴夙興。 二十二日,妻不敬,愧無刑於之道,自罰跪;朱媼命起,妻亦悔過,乃起。 自勘過:易怒,多言。 九月三日,晚坐側,覺即正坐;又履行,覺即納。 定日功,若遇事寧缺讀書,勿缺靜坐與抄家禮。蓋靜坐為存養之要,家禮為躬行之急也。 朱翁疾,禱於醫神、先祠,自此時病,藥餌服食,竭力將以敬。 同王法幹訪五公山人問學。五公山人王姓,諱餘佑,字介祺,保定新城人,父行昆弟皆宦于明。少有才譽,長念明季多故,乃讀孫、吳書,散萬金產結士。甲申,闖寇據京師,遂從父延善及從兄余厚、兄余恪、弟余嚴、雄縣馬於等,起兵討賊,破雄縣、新城、容城,誅其偽官。已而賊敗,清師入,眾散,隱居五公山雙峰,每登峰頂,慷慨悲歌,泣數行下!益博讀書,尤邃於韜鈐,嘗集廿一史兵略,為此書十卷:曰兵行先知所向,曰兵進必有奇道,曰遇敵以決戰為先,曰出奇設伏,曰招降,曰攻取多於要害,曰據守必審形勝,曰立制在有規模,曰兵聚必資屯田,曰克敵在無欲速。又著通鑒獨觀,工詩、字,浩氣清風,見者傾倒。 入蠡城,晤張鵬舉文升,與論通鑒,勉以實修於內,勿尚髮露。 內子歸甯返,塗失銀花,問曰:「反面禮行否?」朱媼雲:「 失銀花不懌,何行?」曰:「失銀花小事,遽廢禮,大得失當何如!」命行之。 書範益謙七不言及正蒙數語,於記額:「一不言朝廷利害,邊報差除;二不言州縣官員長短得失;三不言眾人所作過惡;四不言仕進官職,趨時附勢;五不言財利多少,厭貧求富;六不言淫媟,戲嫚女色;七不言求覓人物,幹索酒食。」正蒙雲:「言有教,動有法,晝有為,宵有得,息有養,瞬有存。」思省察、操存交濟為功,近講操存,不講省察,故多過。 十一月四日,馱棉之五夫市,騎至朱祖墓,恐下不能上,不下心則不安,下步至五夫,乃知凡事心安勝於身安。 十三日,子赴考痘殤,慟甚!猶強慰祖母及妻。查禮,不及下殤者,以日易月,服十二日,素衣冠,革纓麻履,常功俱廢,惟事親儀不廢。 十四日奠,告以文,略曰:「自汝之稍有知也,不詈人,不與群兒鬥,吾表弟三祝時與兒鬥,輒引曰:‘無然,恐長者嗔。’自汝能執箸也,遇我之貧。蔬精者,面白者,以奉祖、祖母,我夫妻食其粗黑,汝孩赤,當同老食,汝每推取粗黑,祖母強以分,輒辭曰:‘奶老矣,當食此。’自爾能舉止記憶也,每晨、午飯後至我前,正面肅揖,側立誦名數歌三遍,認字三四句,乃與我擊掌唱和,歌三終,又肅揖始退。汝所欲為者,畏吾即止;所不願為者,順吾即起。入人之家,玩好不取,餅果之賜,辭而不受。遭吾不德,與叔異產,少汝者寸草知私,汝無分毫為吾累。未病一二日,猶同三祝行禮于祖,又至東院拜祖母,且笑三祝不揖而叩,傍鞠躬伏興以示之。爾以六載之身,于曾祖父、母稱孝孫,于父、母稱順子。嗚呼慟哉!」二十五日,複常功。 往北泗,會塗風寒射面,側跨驢上,忽醒曰:「豈可因寒邪其身哉!」正之。以明歲元旦祭先聖、先靈,二十一日戒,二十八日齊。朱媼率先生內子,亦致齊三日。
乙巳(一六六五)三十一歲
元日,書一歲常儀功於日記首。常儀常功,逐年酌定,詳後。又書日記額曰:「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」每月朔日書雲:「操存、涵養、省察,務相濟如環,遷善改過,必剛而速,勿片刻躊躇。」二月九日,訪塨父問學。先生深慕先君子。此後入蠡城,嘗謁先子,先子返鄉曹家蕞,塗去先生居伊邇,不往報也。先生同王法幹邀先子入會,先子不往,複法幹書曰:「有道之士,文章皆秋實;浮狂之士,道德亦春華。今足下與易直,先生在朱時字。結道義交,‘以文會友,以友輔仁’,愚知學問將大進矣,氣質將大變矣,英浮者其將渾融乎,矯強者其將自然乎,圭角者其將沉潛乎!愚于二賢之好學,因而思顏子之好學,何其當時、後世莫有及也,所以異于人者何哉?子曰:‘不遷怒,不貳過。’又曰:‘回也如愚。’或其所難及者,即在‘如愚’乎!曰‘如愚’,不惟不見圭角,亦聰明睿知之毫不露也。即實學之曾子,追而思之,亦惟曰:‘以能問於不能,以多問於寡,有若無,實若虛,犯而不校。’曾子之得于顏子,深哉!承邀入會,則愚不能。一居家多故,二騎乘不便,三質腐學薄,無能為役。謹辭。」又複先生問學書曰:「承下詢,無可言。必妄言之,當涵養沉潛,煉至‘如愚’光景,則英姿不露,浮俗全銷。至此,效孔子之無言可,罕言可,即終日言,有何不可!故孔子于‘時然後言’,不輕為公叔文子信也。至涵養之功,務以誠篤而已。」又複書略曰:「人之相知,貴相知心。或易直至寒家,不能相候,或當往貴府,不克必往,此中有情理可諒也,祈如君子之汪汪。」 源按:李先生諱明性,字洞初,號晦夫,蠡縣人,明季諸生。事親孝,日雞鳴,趨堂下四拜,然後升堂問安,親日五、六食,必手進。疾,侍湯藥,潔拂廁牏,夜聞輾轉或寤噫咳,則問睡苦若何,思何飲食,比三月如一日。妻馬氏亦篤孝,相之無違。親歿毀瘠,遵古禮三年。事兄如父。兄嘗怒而詈,舉履提其面,則惶恐柔色以請曰:「弟罪也,兄胡為爾,氣得無損乎!」時年六十七矣。初,崇禎末,天下大亂,先生方弱冠,與鄉人習射禦賊,挾利刃、大弓、長箭,騎生馬疾馳,同輩無敵者。甲申變後,闇然弢晦,足跡不履市闕。念聖學以敬為要,顏其堂曰「主一」。慎獨功甚密,祭必齊,盛暑衣,冠必整,力行古禮。讀書乏膏火,則然條香映而讀。晚年益好射,時時率弟子值侯比耦,目光箕張,審固無虛發。元旦,設弧矢神位,置弓矢於旁,酎酒祀之,曰:「文武缺一,豈道乎!」顏先生嘗謂生平父事者五人:刁文孝、張石卿、王五公、張公儀與先生也。及卒,率同人私諡之曰:「孝愨先生。」 作婦人常訓三章。饁田,即存心于擔步。夢自矢曰:「臨財勿忘義,見義生可輕。」一日耘蒜,下雜萵苣,工細繁,欲已;思嘗言學耐煩,豈可任己便乎!遂耘至半,靜坐息片時,耘終畦。王法幹將赴真定,先生贈之言曰:「千萬人中,須知有己,中正自持;千萬人中,不見有己,和平與物。」又雲:「良嘗往祁,常思如與賢弟對,則少過;大凡人每如諍友在前,可無大失。」又曰:「人有一分意,必心未化,即不能保不為伯鯀;有一分財,色心未去,即不能保不為桀、紂;有一分怨君、父心,即不能保不為亂臣賊子。」會友李貞吉,達先君子候言,及半止,先生詰曰:「不曾言圭角太露乎?」貞吉笑曰:「言君能直規友,惜少一人直之。」先生因乞言郭敬公、徐藍生,規伐善。 思人不論過惡大小,只不認不是,即終身真小人,更無變換。 一日聞客至,行急,心亦忙;忽思急行耳,心何必忙,乃急步而緩心。 王法幹批日記曰:「清剛所長也,似涉粗暴;言語明盡所長也,似少簡約。」先生深納之。 五月,增常儀:事親必柔聲下氣。 六月,赴試易州,遇朔望,望拜朱翁、媼。七月,訪張石卿問學。石卿曰:「‘敬者德之聚’,所聚者何德?‘誠者自成’,所成者何事?仁而已。仁須肫肫,屯肉象也,厚之至也。」石卿,名羅喆,保定府清苑人,甲申,城守死難吏部主事張羅彥之弟也。于時棄諸生,講學以仁為主。對乞丐如賓,貧甚,非賢友之周不受也。卒後魏一鼇蓮陸,立劉靜修等五賢祠,祔食焉。 王介祺來,談經濟。 自勘為學,調理性情甚難,定每靜坐,以十四事自省:心無妄思歟?口無妄言歟?耳無妄聽歟?目無妄視歟?足無妄走歟?坐如屍歟?立如齊歟?事親愛而敬歟?居家和而有禮歟?啟蒙嚴而寬歟?與人平而正歟?對妻子如嚴賓歟?讀書如對聖賢歟?寫字端正歟? 與王法幹言:「六藝惟樂無傳,禦非急用,禮、樂、書、數宜學;若但窮經明理,恐成無用學究。」塨按:此時正學,已露端倪矣,蓋天啟之也。 始教內子讀書。 思敬則一身之氣皆上升,聖人以禮治天下,合乾坤共作一敬,自然淑氣上騰,位育可奏,其所謂「篤恭而天下平」歟? 集曾子言行。 有所感,思父悲愴! 思所為既已離俗,居以渾木,猶可容世;而浮躁棱厲,始於絕物,終於殺身,可不畏哉!乃擬勿輕與人論理,勿輕責人過,非有志者勿與言學,勿露己長。 十一月,晤先君子,先子言「冬日可愛」者再,先生曰:「教我矣。」十二月,往見石卿,石卿言:「性皆善,而有偏全厚薄不同,故曰‘相近’。義理即寓於氣質,不可從宋儒分為二。」又言:「天者理而已,是;溷語‘無極’,非是。」訪呂文輔,文輔言:「四書朱注有支離者,先生時宗程、朱,皆不然之。」問文輔天文。文輔名申,清苑人,習天文、六壬數,講經濟。
丙午(一六六六)三十二歲
正月定行見墓則式,式見災異民變則式。式者,騎據鞍而起,在車憑箱而起。 思日記纖過不遺,始為不自欺,雖闇室有疚不可記者,亦必書「隱過」二字;至喜、怒、哀、樂驗吾心者,尤不可遺。 二月,王法幹謂曰:「李晦夫先生言吾子欠涵養,且偏僻,恐類王荊公。 」先生曰:「某嘗謂如有用我者,可諫議、參謀,而不可以宰政、總師,亦自知耳。」 朱媼耳聾,先生歎曰:「人子不早自盡,至此雖欲柔聲下氣,豈可得乎!」 定日記每時勘心:純在則○,純不在則×,在差勝則○中白多黑少,不在差多則黑多白少,相當則黑白均。 三月,看紀效新書。 四月,思學者自欺之患,在於以能言者為已得。 勘靜坐心有所馳,目便勁闇,忽忘則又睜開;必是「主一無適」,睫毛間乃得不即不離之妙。塨按:以此為「主一無適 」,乃外氏之垂簾內視矣,為先儒誤乃爾,不謂一轉而即悟也。五月,益日功以訒言為要。 七月,侍朱翁坐,交股,覺即開之。入京秋試,拜尋遼東人,求傳尋父報帖。 八月,凡達友書,必下拜;接友書,必拜乃展。 十一月,思孔、孟之道,不以禮樂,不能化導萬世。 十二月,思吾身不修,受病莫過於口;吾心不正,受病莫甚於欲。 除夕,寫先儒主,稱周濂溪為「先聖」。塨按:先生亦嘗稱朱子為聖人,即宗信之,亦何至是。蓋先生性篤摯銳往,故早年見似而以為真也。
丁未(一六六七)三十三歲
年儀:增過祖墓,經時四拜,月再拜,旬揖,望墓式。 先生以先君子不答拜,稍疏。二月朔日,曰「此非所以親賢也」,複入城謁先子。先子言行古禮必以誠。先生約翌日再會,及次晨至,則以事出矣。見先子日記,有「易直立朝,必蹈矯激之僻」,先生悚然。觀先子學規,又聞先子骨力勁特,為學惟日不足,及年高習射事,歎息而去。 曰:「王介祺春風和氣,李晦夫闇然恂恂,吾羨之,不能之,即見賢不能齊,不善不能改,柔莫甚焉。雖有猛厲方強,是暴也,非剛也。」 二十日,新興村延往設教,石鸑、石鸞、孫秉彝、齊觀光、賀碩德、張澍、李仁美、王恭己、宋希廉、李全美、石繼搏從遊,立學規:每晨謁先聖孔子揖,出告、反面揖,揖師不答。朔望率拜先聖,揖師,師西面答揖。節令拜師,師答其半。朔望令諸生東西相向揖,節令相向拜。 思得仁則富,行禮則貴。言多言賤,言少言貴。 四月,先君子有書至雲:「易直凡事皆有卓見,吐時事之務。」先生曰:「謂我有卓見者,是規我好任己見也;謂我吐時務者,是規我輕談時事也。」王法幹亦附書,規以默、以悠。先生書「 李晦翁、王法幹」六字於筆筒,每坐一拱,敬對之。 養一朱族子,名之曰訒言。 先生每外出,遇朔望,內子必望肅拜四,先生遙答之。 九月,先生辭新興館歸。 十一月,旗人賈士珩從遊。 辯性善、理氣一致,宋儒之論,不及孟子。
戊申(一六六八)三十四歲
二月十四日,朱媼病卒,先生擬以為父出亡,宜代之承重,三年服也。三日不食,朝夕奠,午上食,必哭盡哀,余哭無時,不從俗用鼓吹,慟甚,鼻血與淚俱下,不令僧道來吊者焚疏。四日斂,入棺,易古禮「朝一溢米、夕一溢米」,為三日一溢米,薦新如朝奠。朱翁力命廿四日葬,乃具槨朝祖,祖奠,及墓,觸棺號啕,悶絕。既窆,王法幹叱曰:「宜奉主歸室堂為孝,何得爾?」乃返,行三虞禮。廢業,惟讀喪祭禮,不廢農、醫,以非此則養祭俱無也。三月,行朔望奠。後以禮,士惟朔奠,乃望日會哭不奠。四月六日,修倚廬于殯宮外、大門內,寢苫,枕塊。三月,晝夜不脫衰絰。思「齊衰不以邊坐」,曰近過矣,自此疲甚,寧臥,坐勿偏。五月十五日,行卒哭禮,已後惟朝夕哭,其間哀至,不哭而泣。寢地傷濕,四肢生小瘍,朱翁命造地炕。六月三日夜,始解衰絰、素冠,著常衣寢。七月病,八月十四日,聞妻病,遙問之。十月一日,責訒言,以其詐傳祖不用辰膳,致誤也。時朱翁日必六食:卯一、辰一、巳一、午一、申一、昏黑一。先生以祖母恩深,且慟父出亡,不能歸與斂葬,故過哀病殆。朱氏一老翁憐之,間語曰:「嘻!爾哀毀,死徒死耳。汝祖母自幼不孕,安有爾父?爾父,乃異姓乞養者。」先生大詫!往問嫁母,信,乃減哀。時晃唆朱翁逐先生,先生乃請買居隨東村,翁許之。 先生居喪,一遵朱子家禮,覺有違性情者,校以古禮,非是,著居喪別記。茲哀殺,思學,因悟周公之六德、六行、六藝,孔子之四教,正學也;靜坐讀書,乃程、朱、陸、王為禪學、俗學所浸淫,非正務也。源按:先生自此,毅然以明行周、孔之道為己任,盡脫宋、明諸儒習襲,而從事於全體大用之學,非二千年學術氣運一大關乎! 十一月十一日夜,夢納一秀才主于文廟,訒言用火香點之,一老婦隨後。寤而思曰:「子點主,非死兆乎?養子拈香,非終無後乎?然主婦已老,則死期尚遠也。惟學程日退,焉得入孔廟乎?或後有妄傳妄信者乎?愧矣。 因知所居喪不同;又王法幹主古禮「父在為母期」,定十一月而練,期而除,仍心喪三年。 思厲言暴色,加於人者不仁,致人加者亦如之。 十二月十五日,盛奠,隨朱翁致祭幾筵,以練告,甚哀,去負版辟領,焚麻冠,仍懸衰、練衣前,乃複外寢,枕布枕,解衣帶,止朝夕哭,惟朔望哭,若無時哭,則記。食菜果,仍非疾不禦酒肉。(畿輔叢書本原闕十四字)曰:「衰,表心之哀痛也,去之,何以名斬衰、齊衰。」(畿輔叢書本原闕二行又十六字)
己酉(一六六九)三十五歲
正月,著存性編,原孟子之言性善,排宋儒之言氣質不善。畫性圖九,言氣質清濁、厚薄,萬有不同,總歸一善;至於惡則後起之引、蔽、習、染也。故孔子曰:「性相近,習相遠。」塨後並為七圖。 覺思不如學,而學必以習,更思古齋曰習齋。 戒講著多言,服膺王法幹語曰:「口邊才發出,內力便已少。」二月,思宋儒不特斥氣質之性是染禪,見人輒言性天,即為禪染。 十四日,行忌祭,大哭;思父,益慟哭。十五日除服。祔主于朱氏祠。 朱參兩贈聯曰:「譚天下事何得容易,做身上功還要安詳。」二十一日,遷居隨東。春祭,倩晃辦而佐之。時先生雖知身非朱氏,而念翁、媼撫養恩,又以翁性厲,未敢質言也。 與王法幹言書、數功,即治心功,精粗一貫。 自移居,每出無所告,反無所面,即悵然;晨盥後,無所謁,輒悲楚。乃議立父生主。 始知齊禮,飲酒不至醉,食肉不茹葷;向之不禦酒肉,為異端亂也。 時往劉村問朱翁安,朔望往行禮,米麵逾月一送,酒錢、日需物,無時。 三月入祁州,以只雞清酒,哭奠刁文孝! 十一日,以初度望拜父,妻拜答之。往劉村拜朱翁,奠朱媼。 嫁母貧,時周問。 曰:「天下小過,聖人必為提撕,恐陷於惡也;天下大壞,聖人必為包荒,恐絕於善也。故陶詩云:‘亟亟魯中叟,彌縫使其醇。’」 東平宋瑜從遊。 五月,入府哭奠張石卿,遂入山吊王介祺父喪。會坎下田沛然及子經埏、界埏,游雷溪而還。 六月,二十九日戌時書曰:「兩時之收心,不敵一時之肆口。」大自恨。 七月,學習數,自九九以及因、乘、歸、除,漸學九章。 聞太倉陸桴亭自治教人,以六藝為主。 八月,為王法幹書農政要務:耕耘、收穫、辨土、釀糞以及區田、水利,皆有謨畫。 思心如天之清,毫無遮蔽;如地之寧,一無震搖,豈不善乎!思五福惟「攸好德」可自主,此一福不自享,真無福人矣。六極惟「憂、惡」可盡去,此二極不自遠,真極禍人矣。 甲雇耕,欲少直,平留之,不悅。思不獲利而怒人,與不與人利而致人怒,一也;既出錢與之,仍立一可受名,甲悅。 十月,學習冠禮。冠禮: 告祠堂,朔日。主人拜告家祠,蔔上旬日。若庶子、庶孫則以月之中旬。 戒賓,賓擇親友賢而有禮者一人為之。前期三日,主人使子弟冠服奉莊啟詣其堂,再拜致辭曰:「某之子某,年漸長成,將以某日加冠於其首,敬煩吾子教之。」賓辭曰:「某不嫻於禮,恐不堪供事,以玷大禮,敢辭。」使者再懇,賓再辭,使者固懇,賓曰:「某辭不獲命,敢不敬戒以俟。」使者再拜而退,賓俱答拜。 宿賓,前期一日,使子弟奉主人帖宿賓,揖致辭曰:「某將以某日加冠於其子某,承吾子許以辱臨,敢宿賓。」曰:「承再命,敢不齊宿趨事。」 陳設,用時制冠服,三加各異,以次加,盛設房中,桌上皆有覆。鞾、帶、雜佩皆具。梳、櫛、紒盛匣中,酒肴、果品,盞、箸、盤、席,盥盤、巾架,氈八條,大門掛紅彩。 厥明夙興,安置內外,灑掃房外,近東向西布席加氈,置兀其後,移梳櫛匣于此房西。置筵南向,筵南北各一氈,筵上列肴果,筵西有酒尊所,置壺、盞、盤其上。堂中東布一氈為主位,西向;西布一氈為賓位,東向;稍後,在賓左,布一氈為贊位;東之對贊者,儐立位也。西階下西壁置一桌,移安三冠,各盤仍覆之。階下之東,安盥盆、巾架,西向。西階之南,少東,布一氈,南向,為冠者字位。稍南近西布一氈,東向,為賓答拜位。其衣、帶、鞾、佩等存房中,各用司執一人,非嫡長子孫,仍冠位而醮。 賓至,賓自擇習禮者為贊,至入更衣所,其門亦掛小紅彩。子弟迎候,一茶,洗塵更衣,或路遠,略用酒飯。執事者告備,子弟延賓立大門西,東向,贊在賓左。儐入揖告賓至,請迎賓。主人出立大門東,西向,儐立主人右。儐贊唱「揖讓,再揖再讓,三揖三讓」。賓入門先左足,主人先右足,每門一揖,一讓,及階三揖三讓,唱同前。升堂,儐贊唱「就位」,賓主各就位。儐唱「拜賓,鞠躬,俯伏興,再拜,平身」。贊唱「答拜」,同。儐唱「執事者各司其事」。將冠者出房,南面立。贊降西階,盥洗,升,唱「賓揖,將冠者即席」,將冠者就冠位,西向。儐唱 「將冠者跪」。贊跪其後,為之梳櫛合紒。贊復位,唱「行始加冠禮」:詣盥洗所,引賓降,酌水淨巾。儐亦引主人降階下,對賓立,盥畢,贊儐唱「復位」。賓立一揖讓升,復位。儐唱「執事者進冠」,贊唱「降階受冠」。賓降階一等,受冠執之。贊唱「詣冠者前」,賓正容,徐詣冠者前。贊唱「祝冠」,賓祝曰:「吉月令日,始加元服,棄爾幼志,順爾成德,壽考維祺,以介景福!」贊唱「跪加冠」。贊者佐整冠纓畢,起唱「興,復位」。儐唱「 冠者興」。贊唱「賓揖冠者,適房,易禮服、鞾帶」。儐唱「冠者出房」,南面立。贊唱「 賓揖冠者,即席」。儐唱「冠者跪」。贊唱「行再加禮」。儐唱「執事者進再加冠」。贊唱 「降階冠」,賓降階二等受冠。贊唱「詣冠者前」,執行如初加儀。贊唱「祝冠」。賓祝曰:「吉月令辰,乃申爾服,謹爾威儀,淑慎爾德,眉壽永年,享受遐福!」贊脫前冠,唱「 跪加冠」,佐整如初,唱「興,復位」。儐唱「冠者興」,贊唱「賓揖冠者,適房易職服,具雜佩」,職服如其祖父。冠者出房如初。贊唱「行三加禮」: 儐唱「執事者進職服冠」,賓降沒階受冠,餘同再加。祝曰:「以歲之正,以月之令,鹹加爾服,兄弟具在,以成厥德,黃耇無疆,受天之慶!」餘同再加,贊唱「行醮禮」,賓揖冠者即醮位,詣醮席右,南向。儐唱「執事者酌酒」,贊受之,授賓,唱「祝醮」。賓北面祝曰:「旨酒既清,嘉薦芬芳,拜受祭之,以定爾祥,承天之休,壽考不忘!」冠者受爵置於席。儐唱「鞠躬,俯伏興」 者再,贊唱「復位」,東向答拜亦再。儐唱「冠者席前祭酒」,冠者升,取酒進席前南向。賓唱「跪祭酒」。興,退就席末跪啐酒,授執事者盞,興。席前謝賓,鞠躬,俯伏興者再。贊唱「賓答拜」,同。儐唱「拜贊者,鞠躬,俯伏興」者再,贊答拜同,平身,唱「賓字冠者」。 詣字位,引賓,降自西階,冠者從之。儐引主人降自阼階下,西向對賓,賓東向立,冠者在階東南面立。贊唱「祝字」。賓祝曰:「禮儀既備,吉月令日,昭告爾字,爰字孔嘉,髦士攸宜,宜之於嘏,永受保之!曰,某甫。」冠者對曰:「某雖不敏,敢不夙夜只奉。 」儐唱「謝字」,「鞠躬,俯伏興」再,贊唱「答拜」,如之,平身,唱「禮畢」。 主人延賓贊就次,使子弟陪之而退。 率冠者見於祠堂,冠者從拜。 拜父母四拜,見家諸父兄各如常儀,見宗親鄉尊長,皆使年長子弟引之。 主人出醴賓,向賓曰:「某子加冠,賴吾子教之,敢謝。」鞠躬,俯伏興者再。賓答如之。謝贊者禮同。如儐非子弟,亦謝之。凡親友預者皆為禮。升坐,主人獻酒,進饌。筵終,主人奉幣,以盤進賓,賓受之,授從者。賓謝,主人答拜,如前儀。力能酬贊儐,皆奉幣,謝答禮同。送大門外,揖,俟上馬,歸賓俎。 十一月,著存學編,共四卷。大要謂學者,士之事也,學為明德、親民者也。周官取士、以六德:知、仁、聖、義、忠、和,六行:孝、友、睦、淵、任、卹,六藝: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。孔門教人,以禮、樂、兵、農,心意身世,一致加功,是為正學,不當徒講;講亦學習道藝,有疑乃講之,不專講書。蓋讀書乃致知中一事,專為之則浮學,靜坐則禪學。 定自力常功:日習數、存理、去欲。日記時心在則○,不在則□,以黑白多少,別在否分數。多一言則□,過五則□,忿一分則□,過五則□,中有×,邪妄也。 十二月,邑士民以先生居喪盡禮,將舉賢孝,先生自引不德,且曰:「以親亡得名,良所深悼!」力止之。 與邑諸生為游孔林會。 自驗無事時種種雜念,皆屬生平聞見,言事境物,可見有生後皆因習作主。聖人無他治法,惟就其性情所自至,制為禮樂,使之習乎善,以不失其性,不惟惡念不參,俗情亦不入,此堯、舜、三王所以盡人之性,而參贊化育者也。 朱肖文從遊。
庚戌(一六七○)三十六歲
正月,學習書、射及歌舞,演拳法。 謄存學編,曰:「存學將以明學,而書多潦草,即身謗之一端。 古雲:‘明無人非,幽無鬼責。’今抑程、朱而明孔道,倘所學不力,何以辭程、朱之鬼責哉!」 二月,與孫征君書論學,略曰:「某思宋儒發明氣質之性,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。將天生作聖全體,因習染而惡者,反歸之氣質,不使人去其本無,而使人憎其本有,晦聖賢踐形、盡性之旨。又思周、孔教人以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,故曰‘以鄉三物教萬民,而賓興之’,故曰‘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’,故諸賢某長治賦、某禮樂、某足民,至於性天,則以其高遠,不陵等而得聞也。近言學者,心性之外無餘說,靜敬之外無餘功,與孔門若不相似然。仆妄著存性、存學二編,望先生一辨之,以複孔門之舊,斯道、斯世幸甚!」有聘作館師者,以方解正學,恐教時文費功,辭之。口占曰:「千年絕業往追尋,才把工夫認較真,吾好且須從學習,光陰莫賣與他人。」 劉煥章、齊泰階來訪。煥章名崇文,蠡人,崇禎己卯舉於鄉。後任荊州興山縣,以寇據不得之任,巡撫委署棗陽、宜城縣事。及解組,絨巾布袍,恬如也。母性嚴,晨昏朔望,拜侍惟謹。五旬後,母怒,輒跪受責,曲意務得歡心。聞先生學,忘年爵來拜,入會,力滌夙習,立日記,以聖賢相規勉者幾二十年,至卒不懈。身頎直,容莊而和,見人謙抑善譚論,七十五歲,無疾而逝。門弟子甚眾。泰階名治平,荊州人,性通豪,官至都司,訪先生問禮。 遙哭奠任熙宇。 定州某聘為館師,甲價,先生辭曰:「家有子弟,以買宅累之,不得往。」介曰:「還所假。」曰:「義不得也。」價曰:「聘儀甚厚。」曰:「以義,不以利。」 閏二月,迎朱翁養於隨東,複事祖常儀,同寢,嘗夜出溺,朱翁曰:「披吾裘,不褲可。」對曰:「出門如見大賓,脫披裘不褲,敢見大賓乎?孫夜出,必衣冠具也。」曰:「溺室中如何?」對曰:「不敢露體。」 先生時知父為博野顏氏,而不得其鄉,乃往博野訪之。有王翁者,為先生父居間過嗣于朱氏者也,訪之王莊,亡矣。其子在,問之悉,導之北楊村一巷,皆顏姓,果其父鄉也。祖母張氏尚存,八十矣,先生悲喜淚零,族眾歡留,次日乃返。劉煥章謂先生曰:「朱翁撫育恩不可負,年迫旦夕,俟其終歸宗,情理乃合。」先生然之。 見王法幹日記曰「婦人性陰,可束而不可順」,是之。 語法幹曰:「我輩多病,不務實學所致。 古人之學,用身體氣力,今日只用心與目口,耗神脆體,傷在我之元氣,滋六氣之浸乘,烏得不病!」 思後儒每以「一警策便與天地相似」自多。不知人子原是父母血氣所生,但不毀傷點汙,便可仿佛父母形體;然必繼志、述事,克家、幹蠱,乃為肖子耳。 三月朔日,始不往謁朱氏家祠,朱翁祭拜,仍隨之。 馬遇樂從遊,能規先生過,先生欣然謝之曰:「吾之於人,雖良友,非責吾善,其交不深;雖嫌隙,但責吾善,其憾即釋。」出吊歸,過友人,留酒食,辭以吊。友曰:「非吊處也。」先生曰:「昔固然也,後讀禮記曰‘弔喪之日,不飲酒食肉’,豈特吊處哉!」然先生自謂此禮,凡三斷而後能行。初未決也,斷之自吊柏氏始。移處猶飲食也,終日,自讀禮始。歸家,晚夜猶飲食也,既思日戒而夜違之,偽也,又一斷也。 思世人盡有聰明慈惠,而交人無善道,應事無成法者;亦有內外善交,而德性不修,禮樂不明者;又有嫻習技藝,而邦家多怨,秉彝不可問者,乃知周禮之三物,缺一不可也。 五月著會典大政記,摘大明會典可法可革者,標目於冊。 罷道統龕所祀炎帝、黃帝、唐帝、虞帝、殷西伯主,不祀,專祀孔子。以劉煥章言,士不得祀帝王也。 行端午禮,以內子病,令免,曰:「佳節忍見相公獨為禮乎!」勉起行之,先生曰:「能自強矣。」王法幹如元氏,先生有憂色。內子問之,曰:「 良友遠離,恐自倒塌耳。」曰:「無慮,外無強輔,妾當努力相規,勿即於邪。」先生喜曰:「果如此,雖古賢女,何以過焉。」家人私假人器,讓之,曰:「小事。」曰:「小事亦不可私。」齊泰階曰:「天下之元氣在五倫。」先生曰:「元氣虛矣,何以壯之?」「六藝,所以壯之也。如父慈子孝,豈托空?言:自有父子之禮;四倫皆然。故禮序此五倫者也,樂和此五倫者也,射、禦、書、數,濟此五倫者也。舍是而言倫常,即為空虛,即為支離。 」 七月,朱翁子晃唆翁百計陵虐先生。一日,謀殺之,先生逾垣逃,憂甚。旋自寬,益小心就養。 十月二十九日,立父生主,刺指血和墨書牌,出告反面,晨參,朔望行禮,一如在堂。但不敢獻酒食,恐類奠祭也。 十一月,常儀增:過祠則下,淫祠不下,不知者式之,所惻所敬皆式。 定不答弟子拜,遵明典也。 訪王介祺於河間,介祺出所著此書及通鑒獨觀,示先生。 思己近墨,王法幹近楊,宜返於中。十二月,以貧,斷自新歲禮節再減,虛門面再落,身家勤苦事再加。此即「素貧賤行乎貧賤」。自古無袖手書齋,不謀身家,以聽天命之聖賢也。 解乾卦九三爻辭、舊解「終日幹幹;夕惕若」,為晝夜惕厲,未晰也。「終日幹幹」,乃終日加力習行子臣、弟友、禮樂、兵農,汲汲皇皇,一刻緊於一刻,至夕無可作事,則心中提撕警覺,不自怠息。觀下釋曰「終日幹乾行事也」,可見。 以王法幹言,立五祀主,春、夏、季夏、秋、冬,分祀之。
辛亥(一六七一)三十七歲
正月增常儀:齊戒禮戒,食肉不茹葷,飲酒不過三盞,不入內,不與穢惡,不弔喪,不問疾,不形怒。齊遷坐變食,沐浴著明衣,不會客,不主醫方,專思神,小祭一日,時祭三日,大祭七日戒,三日齊。凡食必祭,祭必齊如也,惟餕餘不祭。 內子言隱過不可記,先生曰:「惡!是偽也,何如不為記!且卿欲諱吾過,不如輔吾無過。夫凡過皆記,雖盈冊無妨,終有改日也;若不錄,即百過盡銷,更愧,以終無改機也。」 之楊村拜祖母、叔母及族尊長。劉煥章評先生日記,規以靜穆,先生服之。 二月,之楊村、隨族長致清明祭。 止孔子神位前出告、反面禮,以事親儀,非所以事神也。 謂王法幹曰:「甲辰、乙巳,功程頗可對;至夫婦三月一榻,身未嘗比,不意後反退也。相約日新。」學習士相見禮、祭禮。 士相見禮:來見者,先使價通姓名于主人,主人使辭曰:「吾子辱顧,不敢當也,暫請旋騶,蔔日往見。」賓固請,儐入告曰:「賓至,請迎賓。」賓立大門之西,東面,介在其後,稍北立。主人出立大門之東,西面,儐在主人後,稍北立。贊揖賓,介贊答揖,儐介贊讓,再揖再讓,三揖三讓。賓入門先左足,主人先右足,每門讓一拱。及階,儐介贊三揖三讓,同前,賓先左,主人先右,同前,每階聚足登堂。儐介贊就位,儐贊拜賓,介贊答拜。若賓敬主人,則介贊拜主人,儐贊答拜,鞠躬,俯伏興者再,平身。儐贊安座展坐,賓拱揖;儐贊獻爵,賓拱揖;儐贊獻箸,賓拱揖。主人降,並揖,介贊為主人同,並揖。畢,儐介贊即席,乃拱讓就坐。若非食宴,去獻酒獻箸。 祭禮:副通唱:「執事者各司其事,排班,班齊,分獻官就位,獻官就位,瘞毛血。」通贊唱:「迎神,鞠躬,俯伏興,俯伏興,俯伏興,俯伏興,平身,獻帛,行初獻禮。」引贊唱「詣盥洗所」,酌水淨巾,「詣酒尊所」。司尊者舉冪酌酒,「詣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前,祭他神隨宜。跪獻帛,初獻爵,俯伏興,平身」,「詣讀祝位,跪讀祝文」。副引跪獻官之左,讀祝畢,引贊唱: 「俯伏興,平身,復位。」凡引贊神前唱伏興,通贊贊陪祭者,俱同。通唱:「行亞獻禮。 」儀注同初獻,但無獻帛,不讀祝。通唱:「行終獻禮。」儀注同亞獻。平身後,引唱:「 點酒,詣侑食位。」主人立門左,引唱:「出燭。」執事者皆出,闔門。若祭家祠五祀,主婦立門之右,引唱:「初侑食祝。」祝曰:「請歆。」再侑食,三侑食,並同。啟門,然燭,通唱:「飲福受胙。」引唱:「詣飲福位,跪飲福酒,受胙,俯伏興,平身,復位。」通唱拜興同。引通唱:「謝福胙,鞠躬,俯伏興,俯伏興,平身。」徹饌,送神四拜,與迎神同。讀祝者捧祝,執帛者捧帛,各詣燎所,焚帛,焚祝文,望揖。副通唱:「禮畢。」 從王法幹學琴,鼓歸去來辭,未就,後從張函白學客窗夜話、登瀛州諸曲。 王法幹曰:「宋儒,孝女也,非孝子也。」先生曰:「然,明末死節之臣,閨中義婦耳。」四月,習恭,日日習之,即論語「居處恭」也。自驗身心氣象,與學靜坐時天淵。 十二月,寅盥畢,把巾出室門。內子諫曰:「君昏夜從無露首出,今何有此?」先生即整冠曰:「吾昏放矣。」 十七日,思習禮一人亦可,乃起習周旋之儀。凡習禮,以三為節,轉行宅巷,必習折旋。 五月,張公儀遙贈頤生微論,乃達以書,摘存性、存學數篇相質。 習蔔,備遁行及朱翁終尋父資也。 七月,蠡縣教諭王心舉先生行優,先生達書力辭。邑令單務嘉請見,不往。 補六藝、六府于開蒙三字書內,端蒙識也。 十一月,定凡飲酒不過三爵,極歡倍之,過一盞必書。 赴曲阜會,以其饌豐,減食。 先生與人騎行,馬逸,先生善禦無失。其一墜,眾因共言明朝生員騎馬,必一二人控轡,近失其規。先生秘歎,「不悔不慣乘,而悔不多控仆,士習為何如哉」! 張公儀約會于祁州刁宅,論學深以存性、存學為是。公儀甯晉人,原名來鳳,中崇禎年鄉試魁,鼎革後易名起鴻,號河朔石史。逆闖屢征不起,特下偽勅,擢為防禦使,怒駡不受,偽守執之,檻解北上,至保定而李自成敗奔,監送者碎檻放歸。笑曰:「幾追文文山揖矣,乃不及。」 十二月十六日,先生因會日王法幹憚學習六藝,曰:「古人‘以文會友,’後世以友會話:譚論聲話也,紙筆劃話也,敬靜之空想,無聲未畫之話也。」三十日,立祖神主,用父稱曰:「顯考王莊顏翁諱發神主。」側題「孝子昹奉祀」。於其祭也,曰:「孝子某使蒙孫元致薦。」王莊翁娶張氏,于萬曆四十五年舉先生父,日者言難育,遂以天啟元年,因宅主王翁過給蠡東朱氏為子,至三年,複舉先生叔父愉如,家貧而尚禮,嚴內外,因賃居王莊以卒也,故以追號。是時先生易名元,元、園同聲,先生念初生名園,父知之也。自此日記書朱翁、媼稱「恩祖、恩祖妣」。
壬子(一六七二)三十八歲
二月,謂王法幹曰:「人資性其庶人耶,則惟計周一身,受治於人。其君子耶,則宜明、親兼盡,志為大人。若兩俱不為,而敢置身局外,取天地而侮弄之,取聖賢而玩戲之,此仆所惡于莊周為人中妖者也!」 哭奠師吳洞雲,助其葬。 三月,與陸桴亭書論學。桴亭名世儀,字道威,太倉人,隱居不仕。其學重六藝,言性善即在氣質,氣質之外無性。著思辨錄。先生喜其有同心也,致之書,略曰:「漢、唐訓詁,魏、晉清談。宋人修輯注解,猶訓詁也;高坐講論,猶清談也;甚至言孝、弟、忠、信不可教,氣質本有惡,其與老氏以禮義為忠信之薄,佛氏以耳目等為六賊者,相去幾何也!某為此懼,著存性編,大旨明理、氣一致,俱是天命。人之氣質、雖各有差等,而俱善。惡者,乃由引、蔽、習、染也。為絲毫之惡,皆自玷其本體;極神聖之善,止自踐其形骸。著存學編,申明堯、舜、周、孔三事、六府、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道,大旨明道不在章句,學不在穎悟誦讀,而期如孔門博文約禮,身實學之,實習之,畢生不懈者。」 閏七月,族婿貽桃,食之,又食蔡米、商瓜二條。先生平日非力不食,用識人紙半張,留錢三文。吳氏強食片瓜,曰:「數載猶在胸中未化。」至是曰:「近思吾與斯人為徒,若貽我以情,款我以禮,不宜過峻以絕物也。」 八月,哭奠彭朝彥,朝彥,劉村傭者也。狷介勤力,少有余即施人,力為善,先生敬而筵之。朝彥曰:「生平非力不食人一盂。」先生曰:翁守高矣,然請大之,為述如其道舜受堯天下事,朝彥猶辭;又述徐稚食茅季偉事,乃食。 九月,先生以王法幹遭妻子凶變,遂耽莊周南華而惰正學也,乃告以止會。自矢獨立不懼。 十五日,祭孔子,自是每季秋致祭。祝文略曰:「夫子一身之仕、止、久、速,即天時也;縫掖、章甫,即水土也;府、事、行、藝,即堯、舜、文、武也,為學、為教、為治,皆是也。迨以無能用者,不得已而周流,又大不得已而刪述。蘇、張學夫子之不得已,漢後以至宋、明儒,學夫子之大不得已,而俱舍其為學、為教、為治之身,則非矣。元不自揣,妄期博文、約禮,實由聖教,惟神相之,俾無顛躓。且佐帝牖民,多生先覺,聖道重光,元庶免罪戾焉。」 十月,至楊村,叔父愉如、自山西歸,拜聚。 十一月,王法幹來悔過,請復會,定仍以月之三六日。 十二月,王法幹曰:「兄遭人倫之窮,曆貧困之艱而不頹,可謂能立矣。」蓋是時先生盡以朱氏之產與晃,且代償其債百餘緡,而晃又欲奪其自置產,屢興變難也。 內子病,不服藥,曰:「妾既不育,夫子有年,堅不置再醮,而處女又不輕為人貳,不如妾死,使相公得一處女,猶勝於待絕也。」先生曰:「此有天焉,汝勿躁,強之藥。」書孫征君聯雲:「學未到家終是廢,品非足色總成浮。」
癸丑(一六七三)三十九歲
正月朔,祭顯祖考,望祭恩祖妣,因限飲三盞,改齊戒款雲:「飲酒不至三盞。」凡恩祖生日,父生日,己生日,俱同朔望儀。凡掃祠及恩祖室,自東而西,從容挨次,轉則面向尊,而身自移,卻掃至門除出。夏則先灑,每晨一次,非重故疾病,不令人代。室人不用命,之跪,至二鼓,謝過,乃命起。 與人曰:「窮苦至極,愈當清亮以尋生機,不可徒為所困。」 同會人如曲阜,遇風,次日大風,吟雲:「穀風懍懍逆行人,繼日塵霾日倍昏,山左揚鞭游孔墓,不堪回首望燕雲。」二月三日至曲阜,齊戒具牲,五日祭孔子廟及墓,思聖人之道,若或臨之。九日祭泰山,賦詩雲:「志欲小天下,甯須登泰山,聊以寄吾意,身陟碧雲天。」 旋裏至楊村,過祖塋下拜,入裏門下,出裏門乘,後為常。 思吾身、口及心,何嘗有「從容」二字?須學之。 與王法幹習祭禮,法幹曰:「勞矣,可令子弟習觀之。」先生不可,曰:「所貴於學禮者,周旋跪拜以養身心,徒觀何益?」乃同習。 四月,五日朱翁卒,先生哭盡哀,是日三不食,次日辰始食。與王法幹議律,異姓不許過嗣,即同姓而其養父有子者,許歸宗。今若以孫禮服期,是二本矣。可義服大功,既葬,練,複內,複常食。若葬緩,從俗以五七日可也。 越五日,以遭變中之變,不能朝夕會哭,定哀至北向跪哭。 先生本族叔父羽洙來呼歸宗,先生求俟畢葬終喪,羽洙又促之。先生曰:「葬秋以為期,倘逾時即歸。」羽洙語以「危行言孫」,謹慎保身。 五月,九日練,惟朔望往哭殯宮,不與燕樂,不歌,複常功,如:習書,數類,仍廢常儀,如:朔望拜類,晨謁告面生祠不廢。 十四日,買食豆腐,愴然流涕。蓋先生養恩祖、祖母十一年,未嘗特食一腐,今傷腐之入口也! 投呈于縣轉申學院,求定服喪畢歸宗,批許歸宗,服以期。乃將讓產後凡存朱氏物盡還之,令養子訒言亦歸宗,曰:「吾不忍訒言之徒父予也!」給以物。 六月,至楊村,攜叔父之子至,名曰亨,教之讀書。 聞劉村孝子朱莪貧,饋以錢。 論明政四失:設僧道職銜,信異端也;立宦官衙門,寵近幸也;以貌招選駙馬、王妃,非養廉恥也;問罪充軍,以武為罪徒也,誰複敵愾! 七月,思無事之時,朔望前一日必齊戒。迨遭三年喪,則無日不哀,亦無日不齊且戒矣,故朔望節令哭奠,皆不雲齋戒。若期、功以下,既葬則飲酒食肉,非常戒,哀不及重喪之純,亦不得言常齊;凡朔望前一日,仍當齊戒。遇橫逆不校,然鬱鬱。思君子有終身之憂,無一朝之患,愧悔久之。 一日覺氣浮,思氣不自持,其災乎,已而傷手。 十一月十五日,哭奠恩祖考、妣墓,以出館博野楊村告;又哭招亡子赴考之魂,令從而西。蓋楊村族人公議挽先生還家教子弟也。時朱晃複謀吞先生隨東產,起釁,先生不校,且使人解之,不肯與絕往來也。十九日,楊村顏氏族人,來迎先生歸,複為顏氏。告父祠,奉生主升車,隨之西歸。朱族及劉村、隨東各鄉諸親友餞送,或村首,或至蠡城,或及楊村,皆哭泣不忍別!劉煥章贈圜榼一,內果,曰:「外無圭角,美在其中。」先生受之。謝曰:「敢不佩教!」至楊村、次日夙興,易吉服,告新宅五祀之神畢,反喪服,宅本其祖居,先生複之者也。邊之藩、顏士俊、士佶、士鈞,士侯、士鎮、士銳、夏希舜、王久成從遊。 王法幹述煥章規先生之言曰:「對賓言長,不能盡人之意;偏向,不及遍人之歡。」先生謝之。 十二月,朔望拜哭朱翁於野所。
甲寅(一六七四)四十歲
正月朔,哭祭朱翁于南學,五日,大功服闋,以學憲批期,定內除。 常儀俱複,祭先與神吉服,餘服素,終期乃之蠡,哭奠朱翁墓,告大功闋,期服內除。 以大明會典品官祀四世,庶人祀二世,立顯祖考諱子科、祖妣某氏神主,旁書「孝孫昹奉祀,」及「顯考諱發神主」,以先生殤子赴考祔食。春祀祖,以考配享,秋祀禰,不及祖。蓋仿佛程伊川所撰禮,而謂分時專祀一主,齊心乃一,乃能聚渙。又祭尊得以援卑,祭卑不可援尊也。後以為誤,改之。 三月,率家人行忌祭禮于恩祖母墓,並哭恩祖! 闔族供清明祭于墓,先生奉族長命立族約:約孝,約弟,約行冠、昏、喪、祭諸禮,約周卹,約勿盜,賭、奸欺,詳載家譜。 四月,五日期服闋,率家人舁供入蠡,祭恩祖考、妣於墓,告以歸宗。易吉服。延朱晃及朱氏族長賢者共餕,遍拜辭。 先生既歸宗,謀東出尋父,值三藩變,塞外騷動,遼左戒嚴,不可往,日夜悽愴。 思向謂有心作欺之害大,無心為欺之害小;今知有心作欺之害淺,無心為欺之害深。 或勸先生獻策,曰:「張齊賢不以此出乎?」先生笑曰:「王文中何以不出?人隱見命耳,天之用吾也,深隱而人求焉,故劉穆之困臥無袴,一朝而相宋;天之廢吾也,插標自市,而終不售,韓昌黎三上宰相書,何益哉?」 魏帝臣來訪,先生待以脫粟。帝臣欣然曰:「君以君子待我矣。」帝臣名弼直,博野縣庠生,善容儀周旋,喜賓客,譚論款款然,終日無倦。施目疾藥,遠來者輒延款下榻,嘗仆馬居數月,疾逾乃去。與妻宋氏相敬如賓,每外退必入宋榻。宋氏嘗請之副室,或已至副室,宋氏輒來,副趨出垂手迎,搴簾肅入,夫妻坐譚,久副侍,不命不坐也。及宋氏卒,副祝氏以哭病亦死。帝臣晚年,聞先生學,甚重之,致敬盡禮焉。 士鈞問:「孔子稱管仲為仁,而孟子不許,何也?」曰:「孔、孟因時立論,所謂時中也。春秋周室卑,荊楚逼,不有管仲,孰有尊攘?至七雄之世,功利誇詐之習成,發政施仁之道息,孟子自不得傍孔子口吻也。後之講學則不然,虎豹已鞟矣,猶雲寧質;邢、衛已亡矣,猶雲羞管;虛言已蠹世矣,猶雲講讀纂修,而生民之禍烈矣! 九月,修家譜,其目十七:曰姓氏源流,曰世系派衍,曰遷移離合,曰別嫌明微,曰莊居宅第,曰墳塋圖像,曰祭田樹株,曰餕宴儀注,曰家禮儀注,曰家法勸戒,曰人才列傳,曰嘉言善行,曰先人遺影,曰珍器文章,曰簡書誥命,曰婦女甥婿,曰拾遺雜記。 買田氏女為婢。 王法幹為子加冠,宿先生為賓,行如禮。 王法幹謂先生曰:「凡食,祭先代造食之人,敵客,客先自祭;降等之客,主人先祭導客,客從之。臣侍君食,則君祭而己不祭,若君以客禮待之,命之祭,乃祭。大兄凡食自祭,非禮也。」先生曰:「此禮久廢,故吾獨行以為人倡,承教,敢不如禮。」 自勘有美言傷信之過。 或言:「天下多事,盍濟諸?」曰:「仆久有四方之志,但年既四十,血嗣未立,未敢以此身公之天下耳。」因愴然!
乙卯(一六七五)四十一歲
正月增常儀:灑掃,惟冬不灑,清明十月朔祭墓,恩祖考、妣忌日,亦往祭其墓。 時及門日眾,乃申訂教條,每節令讀講教條,諸生北面恭揖,令一長者立案側高聲讀講畢,又一揖而退。有新從遊者,必讀講一次。教條:一、孝父母。須和敬並進,勿狎勿怠,昏定、晨省,出告、反面各一揖,經宿再拜,旬以上四拜,朔望、節令俱四拜,惟冬至、元旦六拜,違者責。有喪者不為禮,但存定省告面,父母有喪者亦然。一、敬尊長。凡內外尊長,俱宜小心侍從,坐必隅,行必隨,居必起,乘必下,呼必唯,過必趨,言必遜,教必從,勿得驕心傲氣,甚至戲侮,干犯者責。一、主忠信。天生人只一實理,人為人只一實心,汝等存一欺心,即欺天,說一謊話,即欺人,務存實心,言實言,行實事,違者責。一、申別義。五倫若父子之親,君臣之義,長幼之序,朋友之信,其義易曉;獨夫婦一倫,聖人加以「別」字,洵經綸大經之精義也。七年男女不同席,行路男子由右,女子由左,叔嫂不通問,男女授受不親,此皆男女遠嫌之別也。至於夫婦相敬如賓,相戒如友,必因數嗣乃比禦,夫婦之天理也,必齊戒沐浴而後行。「別」義極精,小子識之。一、禁邪僻。自聖學不明,邪說肆行,週末之楊、墨,今日之仙、佛,及愚民之焚香聚會,各色門頭,皆世道之蟊蠱,聖教之罪人也。汝等勿為所惑,勿施財修淫祠,勿拜邪神,勿念佛,勿呼僧道為師。若宗族鄰里惑迷者,須感化改正。至於祖父有誤,諭之於道,更大孝也。違者責,罪重者逐。一、勤赴學。清晨飯後,務期早到,一次太遲及三次遲者責。一、慎威儀。在路在學,須端行正坐,輕佻失儀者責。一、肅衣冠。非力作不可去禮衣,雖燕居昏夜,不可科頭露體。一、重詩書。凡讀書必鋪巾端坐,如對聖賢,大小便後,必盥帨潔淨,方許展讀;更宜字句清真,不許鼻孔唔唔,違者責。一、敬字紙。凡學堂街路,但見字紙必拾,積焚之,或不便,則填牆縫高處。一、習書。每日飯後仿字半紙,改正俗偽,教演筆法,有訛落忘記者責。一、講書。每日早晨試書畢,講四書或經,及酉時,講所讀古今文字,俱須潛心玩味,不解者不妨反復問難,回講不通者責。一、作文。每逢二、七日,題不拘經書、史傳、古今名物,文不拘詩、辭、記、序、誥、示、訓、傳,願學八股者聽。俱須用心思維,題理通暢。不解題、不完篇者,俱責。一、習六藝。昔周公、孔子,專以藝學教人,近士子惟業八股,殊失學教本旨。凡為吾徒者,當立志學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及兵、農、錢、谷、水、火、工、虞,予雖未能,願共學焉。一、六日課數,三、八日習禮,四、九日歌詩、習樂,五、十日習射。一、行學儀。每日清晨飯後,在師座前一揖,散學同。每遇朔望、節令,隨師拜至聖先師四;起,北面序立,以西為上,與師為禮;再分東西對立,長東幼西相再拜。一、序出入。凡出入齊班,上、中、左魚貫論前後。行輩異者,以行輩敘,相遇相別皆拱手。出學隔日不相見,見必相揖;十日不相見,見必再拜,皆問納福。一、輪班當直。凡灑掃學堂,注硯,盛夏汲水,冬然火,斂仿進判,俱三日一班。年過十五,文行成章者免;惟有過免責,則執小學事一班,隨有善可旌者,即免。一、尚和睦。同學之人,長幼相敬,情義相關。最戒以大陵小,以幼欺長,甚至毆詈者,重責。一、貴責善。同學善則相勸,過則相警;即師之言行起居有失,俱許直言,師自虛受。至諸生不互規有成,而交頭接耳、群聚笑譚者,責,甚至戲嘲褻侮者,重責。一、戒曠學。讀書學道,實名教樂地,有等頑童,托故曠學,重責,有事不告假者,同罪。 二月,聞王五修卒,為位齊戒哭奠! 曰:「瞽瞍愚父也,而舜齊栗祗載;定、哀庸君也,而孔子鞠躬踧踖。故孝莫大于嚴父,忠莫大于嚴君。」 二月,王契九來訪,觀存性、存學編,是之。契九名鳦,清苑人,少有高才,與呂申習兵學。好雌黃人,為惡少所侮,深悔之,晚年絕口不言人過。有以文事質者,輒稱佳,博學工詩。 閏五月,陳見旉來訪,見旉名振瞻,清苑人,豪狂博覽。 托束鹿任最六訪父,以其為商於關東也。 二十八日,未,坐不正,覺即正之;申,交股坐,覺而開之。 九月五日,率門人習射村首,中的六,門人各二。因思孔子曰:「回之仁賢於丘,賜之辯賢於丘,由之勇賢於丘。」此聖道之所以光也。漢高祖曰:「運籌吾不及子房,攻戰吾不及韓信,給餉守國吾不及蕭何。」此漢代所以興也。今從吾者更不吾若,吾道其終窮矣乎! 思人不親,教不成,事不諧,多以忿累之,屢懲而不免,愧甚! 給孫衷淵書,規其惑佛、老也。衷淵名之萍,高陽人,孫文正公侄孫,隱居力學,以孝母名。訪彭大訓永年,博野庠生,孝繼母,端謹。
丙辰(一六七六)四十二歲
正月,保定府閻經略鳴泰之裔,有婦人被妖魅,符籙驅之莫效,其妖自言一無所畏,惟畏博野顏聖人。是時先生與王法幹,人皆以「聖人」稱之。專價來聘,先生謝不往;又力請,力卻之,恐虛傳招禍也。 有求文者,謝以儀,卻之。語門人曰:「君子貴可常,不貴矯廉邀譽。昔子路拯溺人,勞之以牛而不受,孔子責之曰:‘自此魯無拯溺者矣。’今蠡無醫,自朱振陽施方醫始也;博人無師,自吾家先三祖施館教食學者始也。小子識之,吾之卻此,有謂也,不可法也。」曰:「言而盡人者大,盡於人者小。」 二十七日之市,市麻不成,信手拈麻一絲,將作鞭提,思麻未買而用其一絲,非義也,還之。謂門人曰:「君子于桓、文也,賤其心而取其功;于程、朱也,取其心而賤其學。」 日功增:抄天文占法,讀步天歌;廢本日近出告家祠禮,從王法幹「之死而致生之不智」之言也。 三月,易砥石十餘片,後出者不如前所目;念貧人也,如所言價與之。 知劉煥章缺糧,饋粱石六。 思體人之情則不校,體愚人之情則生憐心,體惡人之情則生懼心;憐則不忍校,懼則不敢校。又思禍莫大于駁人得意之語,惡莫重於發人匿情之私。 一僧求人邀入寺,辭曰:「儒為盡人倫之道,寺為無人倫之地,不往。」 思齊明者,正吾身之德也;耳聰目明肢體健,利吾身之用也;寡欲積精,寡言積氣,寡營積神,厚吾身之生也。否則非堯、舜之修身也。閑男女之邪心,飭彝倫之等殺,正一家之德也;宮室固,器皿備,職事明,利一家之用也;倉箱盈,凶劄豫,厚一家之生也。建學校,同風俗,正一國之德也;百工修,百官治,利一國之用也;倉府實,樂利遠,厚一國之生也。否則非堯、舜之齊、治也。 六月十一日牧驢,思事雖至瑣,但當為即義,不可有厭心。題日記面曰:「學如愚。」思心神在內,天清地寧,豈不善乎?惜未能久也,勉諸! 二十日,晚與人坐,遇可言,乃一二語;即正言,但見人非傾聽,即止。八月定此後行醫,非價非聘,不往。 九月立齊戒牌。 十月過王家莊,問室人生父家,無後矣,但有同曾祖兄弟三人。 思得從弟子者其道行,得畏弟子者其道光。 羽洙規先生未融鋒棱。
丁巳(一六七七)四十三歲
正月朔,思氣不沉,神外露,非雄壯也。萎歉不學,而省言斂氣,非沉定也。 蕭九苞問曰:「複井田,則奪富民產,恐難行。」先生曰:「近得一策,可行也:如趙甲田十頃,分給二十家,甲止得五十畝,豈不怨咨。法使十九家仍為甲佃,給公田之半於甲,以半供上終甲身;其子賢而仕,仍食之,否則一夫可也。」 元宵懸齋前一燈,群聚觀。先生歎曰:「盌大紙燈何足盼,而群聚者,通巷無燈也。士君子生於後世,雖群望集之,必當進而與堯、舜、周、孔相較,則自見其卑,前途無窮;若遽以寸光自多,不幾窮巷之紙燈乎!」 王法幹曰:「每苦無聊,便思息肩。」先生曰:「此大惡,宜急改。莊周、佛氏,大約皆不耐境遇之苦而逃者也。」 五月嫁祖母張氏逝,服吊衰,葬除。 六月,如易州,會田治埏、馮繪升、楊孔軒,論學。治埏名乃畝,易州人,孫征君弟子。繪升名夢禎,安州人,孝繼母,知正學。孔軒名思茂,山東人,以祖旅遼左,遂入旗,孔軒贖歸民籍,居新城,有文武偉志,親喪,廬墓三年。 九月,與王法幹交責為學不實,宜天降殃,共服先君子樸實。 十月,訪宋賡休、楊計公,論學。賡休名會龍,博野人,童年游京師,一僧講法曰:「說人升天堂,自己升天堂;說人下地獄,自己下地獄。」賡休笑,僧曰:「汝童子何笑?」曰:「笑汝不識字耳。說,悅也,一言罪小,悅人福,心何其善,福至矣;悅人禍,心何其惡禍,至矣。」僧愕然,已而曰:「君必前世如來也,拉至一水甕照之,見己頭瓔珞環垂,如繪佛、菩薩狀。」賡休遽醒曰:「幻僧,而以術愚我入邪教耶!」僧驚謝去。善事續母,祭神必齊戒,樂施與。邑數十鄉有紛難難平,賡休到即釋。其生忿弟毆其子,且將興訟。賡休曰:「君愛子乎,惜令先君不在耳;若在,令弟胸創可使見乎!」生遽已。一少婦縊死,其母必令婿家作佛事,賡休往說之。嫗掩扉拒曰:「翁所言皆聽,惟吾女苦死,必資佛力拔,勿啟齒。」賡休曰: 「嫂壽幾何?」曰:「七十。」曰:「求出共商。」曰:「吾婦人,孰與男立!」賡休乃大言曰:「七十老嫗,尚不立男側,況幻女牌位,令群僧隨舁,不驚魂飛越乎?若女苦死,憐之惟慈母,豈可又使僧眾諠闐,驚散其魂乎!」乃止。其他類此難仆數,而不食人一盂,不受人一錢謝也。計公、安平諸生,知兵,能技擊,精西洋數學。 十一月,如甯晉,哭奠張公儀;之趙處士墓,吊之。處士名琰,安肅人,甲申後,不應童子試,就學於公儀,其卒也,白虹貫日。先生詩雲:「孝友清高素慕君,神交未遂范、張心,白虹貫日當年事,遂拜孤墳憑弔深!」 過滱水,由橋,思橋、舟,王、霸之分也。橋普濟而無惠名,舟量濟而見顯功,君子其橋乎! 曰:「陳同甫謂人才以用而見其能否,安坐而能者不足恃;兵食以用而見其盈虛,安坐而盈者不足恃。吾謂德性以用而見其醇駁,口筆之醇者不足恃;學問以用而見其得失,口筆之得者不足恃。」 十二月,訪安平趙衛公、啟公、兄弟,皆有武勇;言可訒言、少年志為聖賢,亦訪之。訒言名默,自此時來問學。
戊午(一六七八)四十四歲
正月,定每年元旦後,以次宴敬族尊長。 思海剛峰曰:「今日之信程、朱,猶戰國之信楊、墨,吾謂楊、墨道行,無君無父;程、朱道行,無臣無子。試觀今日臣子,其有以學術致君父之安,救君父之危者,幾人乎! 抄祁州學碑,刻洪武八年頒學校格式:六藝以律易禦,禮、律、書為一科,訓導二員教之;樂、射、算為一科,訓導二員教之。守、令每月考試,三月學不進,訓導俸半月。監察禦史、按察司巡曆考試,府生員十二名,州八名,縣六名,學不進者,守、令、教授、訓導俸有差;甚多,則教官革職,守、令笞四十。三代後無此學政,亦無此嚴法,誰實壞之!源按:三代以後,開創帝王,可與言三代治道者,明太祖一人而已。惜無王佐之才如先生者以輔之,遂將所創良法如此類,不久即變,不變者後人壞之。惜哉!惜哉! 八月一日,親禦載糞,失新易鞭。思以年長多疾,定不力作;今複力作,省半工而失一鞭,非命乎!徒自貽不安命之咎耳。 九月,會李天生于清苑,論學。天生名因篤,陝西富平人,能詩文,時以博學鴻儒舉,至京考授翰林院檢討而歸。 十月,一門童歐先生弟亨,責之不伏,逐之失言,既而悔之,以犯劉煥章所戒也。煥章嘗規先生曰:「君待人恩義甚切,而人不感,或成者,以怒時責人語過甚也。」夜不眠,內子問故,曰:「吾嘗大言不慚,將同天下之賢才,為生民造命;乃恩威錯用,不能服裏中之童,愧甚!憂甚! 」 與高生言承歡。生曰:「非無心也,發不出耳。」曰:「發不出,痼蔽深也。愉色婉容,性質本具,但痼蔽後須著力發,發出又須頻頻習熟;故曰‘庸德之行,不敢不勉。’」 十一月,入蠡哭郭敬公,三日不歌不笑;送葬,哭之哀! 先生族人為尉虐,被系累累,乃訟之縣,事解。 曰:「為治去四穢,其清明矣乎,時文也、僧也、道也、娼也。」 十二月,以今歲覺衰,書一聯曰:「老當更壯,貧且益堅。」
己未(一六七九)四十五歲
正月,塨同李毅武拜先生問學。先生謂塨曰:「尊君先生老成寡言,仆學之而未能;內方而外和,仆學之而未能,足下歸求之而已。」毅武名僩,邢臺人,志學聖學,篤孝友,燕居必衣冠,如對大賓,見不義事,去之如掩鼻而走惡臭也。如蠡與塨交,共學琴,學舞,學禮,辟佛、老力,故同問學于先生。 二月,謂門人曰:「天廢吾道也,又何慮焉;天而不廢吾道也,人材未集,經術未具,是吾憂也。孔子修春秋曰:‘我欲托之空言,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’會典大政記,實竊取之。如有志者鮮何!」因吟曰:「肩擔寶劍倚崆峒,翹首昂昂問太空。天挺英豪中用否,將來何計謝蒼生?」 或問:「守禮,人將以為執?」先生曰:「禮須執,聖言也。」 安州陳天錫來問學,謂程、朱與孔、孟,隔世同堂,似不可議。曰:「請畫二堂,子觀之:一堂上坐孔子,劍佩、觿、決、雜玉,革帶、深衣。七十子侍,或習禮,或鼓琴、瑟,或羽籥舞文,幹戚舞武;或問仁孝,或商兵、農、政事,服佩皆如之。壁間置弓、矢、鉞、戚、簫、磬、算器、馬策、各禮衣冠之屬。一堂上坐程子,峨冠博服,垂目坐如泥塑,如游、楊、朱、陸者侍,或返觀打坐,或執書吾伊,或對譚靜敬,或搦筆著述。壁上置書籍、字卷,翰硯、梨棗。此二堂同否?」天錫默然笑。 之田行徐而莊,思此無暴其氣也,而即所以持志。 思老將至,而身心未可自信,如作聖初志何!又思致用恐成馬謖,宜及時自改。 賈子一問家變。先生曰:「舜之化家也,其機在不見一家之惡。為子計,須目盲,耳聾,心昧,全不見人過失,止盡吾孝友,方可化家而自全。」 途遇蠡令,避人門下,令回首諦視久之。因思吾人不言不動,猶的然致世別眼,況輕言妄動,焉能晦其明以求免乎?九月謂人曰:「人宅內供仙、佛不祥,如人請僧或道士常住宅中,可乎?」 吊蠡縣殉夫徐烈婦。 客有見先生颺場者,異之。先生曰:「君子之處世也,甘惡衣粗食,甘艱苦勞動,斯可以無失已矣。」 語可訒言曰:「佛氏是勿視、聽、言、動,吾儒是非禮勿視、聽、言、動。」 十月,左目上生瘡,後久不愈,左目遂眇,途行遇風輒作痛,避息。
庚申(一六八○)四十六歲
正月朔,醜興,隱然見一烏衣矮人。巳,祭祖考,父生牌忽跌仆如稽首狀。疑父已逝矣,大慟!自此于父生位前供箸饌,以人神之間事之。 看陳龍川答朱子書,至「今之君子,欲以安坐而感動之」,浩歎曰:「宋人好言習靜,吾以為今日正當習動耳!」 王法幹父廷獻卒,先生往哭奠!規法乾行喪禮。廷獻翁名蘊奇,定州衛諸生,性仁厚,友于弟,以次女妻塨,巳而卒。先君子曰:先共法幹議。婿則猶是也,而君女亡矣;俗以婿繼娶為續女歸寧非禮也。」翁然之。其女未于歸時,有糧數石,翁遣車送至。先君子曰:「令女在時,未聞有此也,則君家物耳,請載歸。」翁曰:「亡女為李氏之鬼,其遺物豈王氏之物哉!必不可歸。」先君子受之。 四月二十四日,先生叔父愉如卒于京邸,先生聞之,慟哭成服!五月,塨來謁,先生衰麻出見,教學小學、曲禮。 深州國公玉來問學。公玉初名之元,避先生,改名之桓。先生自二月買石氏女為側室,以身有疾未納,女癡且顛,為媒欺也。至四月,讓媒氏返得原金。六月,媒轉鬻之旗下,先生悔之。七月,塨往諫。先生泣曰:「吾過矣!吾父無處所,而年四十余,先人血嗣未立,住與行罪皆莫逭。前擬有子即出,後迫于時晚,以為但見子產即出;後更不及待,但見有孕即出。乃天降,老妻不育,置一婢為人所欺,短;又置一側,為人所欺,癡。故眩亂之極,遂欲將此原金再圖一人,而不知其過戾至此也,敢不速更!盡出原金贖女歸其父,不責償。」塨感先生改過之勇,立日譜自考,自此始。 閏八月,思為學之難也,如行步也,心在則中規矩,心不在則不中規矩,所爭在敬肆。而人見其某時如此,某時又如彼,遂指以為偽矣,敢不力乎! 王法幹指其門人某曰:「渠能以冷眼窺人。」先生曰:「切不可教之如此。昔人有言,社稷丘墟,凡為子孫者,當戮力王室,且勿以名分相責。方今孔子之道塗地,但有志者,即宜互相鼓舞,以相勉於聖道之萬一。有八長而二短,姑舍其二;有八短而二長,姑取其二。後生尺寸未進,先存心摘人短,此何意也?」 或告兄弟惡,先生淒然曰:「君有惡兄弟,幸也;若某欲求一惡兄而恭之,一惡弟而友之,得乎!」其人感動。 聞先君子事親,夙興拜床下,初不令父母知;獨左右就養,委曲有道,以使昆弟安。歎曰:「吾不如也。」 塨規先生言躁而長,猶未改。先生曰:「古人養充而神靈,養充則改過有力,神靈則一點即化,仆正賴良友夾扶耳。」因出日記令塨評。 劉煥章規先生曰:「顏子之明,何至為佞人欺,而夫子教之遠者,乃恐賢豪恃聰明,欲駕馭英雄,不覺為佞人誤耳。」先生服其言。 九月,博野鄉耆謀公舉先生賢能,先生力沮之。 語塨曰:「春秋惟當以道致霸,戰國必當以道致王。孔子欲為尊攘事,故仁管仲;孟子無須此矣,故卑之。易地則皆然。」 教塨三減:曰減冗瑣以省精力,減讀作以專習行,減學業以卻雜亂。如方學兵,且勿及農;習冠禮未熟,不可更及昏禮。 又語塨曰:「猶是事也,自聖人為之,曰時宜;自後世豪傑出之,曰權略。其實此‘權’字,即‘ 未可與權’之‘權’,度時勢,稱輕重,而不失其節,是也。但聖人純出乎天理,而利因之;豪傑深察乎利害,而理與焉。世儒等之詭詐之流,而推於聖道外,使漢、唐豪傑,不得近聖人之光,此陳龍川所為扼腕也。仆以為三代聖賢,‘仁者安仁’也;漢、唐豪傑,‘智者利仁’也。」 塨問:「古人子婦事舅如父,今遠避以為禮,何也?」曰:「古人三十而娶,有子婦則已老矣,故可近事。今人昏早,父子年多不甚相遠,則別嫌為禮,今時之宜也。 」 十二月,先生叔父柩還自京,竭力佐其子亨葬之,因思父,哭甚慟! 曰:「勇,達德也,而宋人不貴,專以斷私克欲注之,則與夫子‘不懼’二字及‘勇士不忘喪其元’,‘臨陳無勇非孝’等語,俱不合矣。奈之何不胥天下而為婦人女子乎?」
辛酉(一六八一)四十七歲
正月,攜塨如獻縣拜王五公先生,吊高公夢箕墓,並會五公門人吳瑾等。回過深州國公玉家,抵安平,晤彭古愚、彭子諒。 二十五日,哭奠叔父主前,告練! 二月,往哭奠朱參兩。 坐王法幹齋,相對衎衎,忽覺期服忘哀,即謹。 三月,觀塨日譜,白圈甚多,曰:「此非慊也,怠也;怠則不自覺其過,不怠則過多矣。仆記中純白圈,終歲只數個。自勘私欲不生,七情中節,待人處事,無不妥當,乃為慊。故嘗與呂文輔言,聖門‘三月不違仁’者固難及,即月至日至,亦何容易!仆並不可言時至,只刻至耳。」 期服雖練,每日必思慕數次。 謂夏希舜曰:「舜何罪?須知父母不悅,即我之罪;舜何慝?須知感動父母不能,即我之慝。‘慝’字更苦,更精。蓋罪猶有事實可指,慝則並無其事,但見父母不允不若,必我心中暗有不可感動者在也。」 養同高祖侄為子,名之曰爾檥。 書塨所箴「滕口木雞」四字於東西壁,莊對致敬,如諍友在旁。 思人不能作聖,只是昏惰,惰則不緝,昏則不熙。 參訂司馬光十科取士法。源按:唐、宋科目甚繁,溫公十科差勝,要皆出仕之人,而間雜以未仕者,總不外明經、進士而已。是取之以章句辭華,而另設科以用之,欲人才之得難矣。不如即以先生所述三物之教,復古制鄉舉、裏選,各取其長,而分兵、農、禮、樂諸科以用之,終身於一職;以其職之尊卑為升降,而不雜其途,庶人才可以競出,政事可以畢舉,又何事于唐、宋科目哉!先生存治之意如此。今蓋姑取其科之近似者,檢較之耳。 曰:「彭濟寰嘗戒予,謂大病是心中話即說在口中,至今二十年未改也,恥哉!」 四月二十四日,哭奠叔父主,告釋服! 聞劉宰宇以豪俠老而甘貧,獎之。齊爟燧侯問學。 時與張文升共學韜鈐,先生每入蠡城,則商酌徹晝夜。 觀王法幹日記曰:「仁者不見菲薄之人,情不相召也;存於中者戾,而感應甚神,可畏哉!」服其深中膏肓,錄之。 思周、孔似逆知後世有離事物以為道,舍事物以為學者,故德、行、藝總名曰物;明乎六藝固事物之功,即德行亦在事物內。大學明、親之功何等大,而始事只曰「在格物」;空寂靜悟,書冊講著,焉可溷哉! 八月,以患瘡久,氣血虛,乃更吊日在喪家不禦酒肉,移處則用。 偕塨習禮,教之曰:「旋轉貴方圓,唱禮貴高亮;方圓又貴中節,高亮又貴有謹慎意。仆嘗謂呼弟子及奴僕,聲音亦宜莊重,而忌陵傲之。」 王法幹摘塨過曰:「剛主交某某,又與某通有無,可憂。」先生曰:「果有之乎?然吾以為剛主不及吾二人在此,其勝吾二人亦在此。吾二人不苟交一人,不輕受一介,其身嚴矣;然為學幾二十年,而四方未來多友,吾党未成一材。剛主為學僅一載,而樂就者有人,欲師者有人。夫子不雲乎,‘水清無魚,好察無徒’,某將以自改也。」 思齊家之難,誠哉顰笑不可苟也。 行必習恭,步步規矩,如神臨之。 始制懸門齊戒牌,每齊戒懸大門外雲: 「今日交神,不會客,不主醫方,親友賜訪,請暫回,或榻他所,祭畢領教。」 看家語至趙簡子鑄刑鼎,孔子歎曰:「晉其亡乎?法銘在鼎,何以尊貴,何業之守!」因著說,謂法寄之人也,銘在鼎,將重鼎而輕人,法必失。道行之人也,刻在書,將貴書而賤人,道必亡。 十月,約塨以月之三五日會質學。 先生從不入寺,不與僧道言。至是悔,曰:「如此何由化之?此即褊狹不能載物之一端也。」 十二月,著明太祖釋迦佛贊解。
壬戌(一六八二)四十八歲
正月,先君子設谷日之筵,先生司禮,同劉煥章、張函白、王法幹、張文升、魏秀升諸友彈琴、賦詩,習射,演數,歌舞,藏鉤,極樂。先生作谷日燕記。 塨從先生如獻縣,與王五公先生議經濟。 國公玉邀衡水魏純嘏來,傳天文之學。 思古學教法,「開而弗達,強而弗抑;」又古人獎人嘗過其量,吾皆反此,不能成人材,不能容眾,自今再犯此過,必跪。 先君子規先生曰:「滿腹經濟,再求中節。」先生謝焉。 四月,塨病疫,先生盤桓蠡城,醫之。 七月,著喚迷途,後又名曰存人編:一、喚尋常僧道,二、喚參禪悟道僧道,三、喚番僧,四、喚惑於二氏之儒,五、喚鄉愚各色邪教。 九月,與塨訂規約,以對眾不便面規者,可互相秘覺也,雲:「警惰須拍坐,箴驕示以晴,重視禁暴戾,多言作嗽聲,吐痰規言失,肅容戒笑輕。」 謂張函白曰:「千古學者,皆被孔子‘狂、簡’二字說定;狂而不簡,則可進於中行矣。千古狂者,皆被孟子‘進取不忘其初’一語說定;進取而忘其初,則可幾於聖域矣。吾與法幹、剛主皆愧是焉。 如保定府,哭奠呂文輔,晤孫征君十一子君夔。 塨進于先生曰:「五穀之生也,生而已矣,長也,長而已矣,不自知其實而穡也;學者有進而無止也如之。孔子從心不逾時,猶思再進也。塨竊窺先生,近若有急急收割意焉。且夫英雄敗于摧折者少,敗於消磨者多,故消磨之患,甚於摧折,不知是否?」先生曰:「是也,願急改策!」
癸亥(一六八三)四十九歲
正月,如易州,望荊軻山,詩雲:「峰頂浮圖掛曉晴,當年匕首入強嬴,燕圖未染秦王血,山色於今尚不平。」 四月,博野知縣羅士吉差役來候,以王五修子贄及崔詹事蔚林、楊太仆爾淑言也。蔚林字夏章,學宗陸、王;爾淑字湛子,孫征君門人,俱新安人。 六月,河南楊蔭千來訪問學,奉喚迷途而去。喬百一書來論學。百一名己百,臨城人,明末給事範士髦嘗薦於朝,已而國變,遂高隱。與塨往返書有雲:「孔子教人不過忠信、忠恕等語,不止罕言命,亦罕言性。蓋性命之說渺茫,不如實行之有確據也;實行敦,而性命自在其中矣。此孔子維世立教之深意也。」可為名言。 閏六月,納所買田氏女為側室。 張函白規先生固執,兼輕信人。王五公先生亦謂曰:「流丸止於甌臾,流言止于智者。」先生服之。 一族弟無狀,先生責之,其人曰:「大兄惠我一家,原感不忘;因大兄表功,故反成怨耳。」先生悚然自悔。 九月,先君子病,先生視之。既彌留,先生問教,曰:「嘉哉!尚有始有終。」卒,先生哭奠。挽聯曰:「勁脊柱乾坤,操嚴端介。柔腸和骨肉,德重孝恭。」 批周子太極圖之誤,主靜之失。
顏習齋先生年譜卷下
甲子(一六八四)五十歲
正月,國公玉來請執贄,先生以其年長於己,辭之。 二月,王五公先生卒,先生聞之大慟!已而聞其目不瞑,歎曰:「五公不瞑目矣,吾之目其可瞑耶!」初志尋父,以事恩祖不遂,及歸宗,值天下多故,又思為父母立一血嗣,乃出,耽延數年,今不及待矣,遂決計尋親。三月,為位哭奠王若穀。若谷字餘厚,五公從兄,同起兵討賊者,嘗過先生。至易州坎下,會葬五公先生,私諡曰「莊譽」。又之郎仁,哭奠楊計公。先生自誓尋父遼東,不得則尋之烏喇、船廠諸處;再不得,則尋之蒙古各部落,再不得,則委身四方,不獲不歸,故凡友朋當哭奠者,皆行乃出,不欲留亡者以缺也。四月八日,隻身起行,如關東尋父。 過涿州,晤陳國鎮。國鎮名之鋐,涿州人,鹿忠節公善繼弟子。善繼講學宗王守仁,而躬行切實過之;嘗語人曰:「傳吾學者,杜越而外,陳氏子而已。」年七十餘,諄諄提引後進,不少倦。人問之曰:「先生亦苦寂寞乎?」曰:「動靜皆有事,何寂寞之有?」大學士馮銓同城居,謀請見,不得。 十七日入京,刻尋父報帖,貼四城門及內城各處。對人言則泣,人聚觀則叩首白,求代尋。來報,重謝之。斧資取給醫蔔,親友饋贐亦受之。五月十五日,出朝陽門而東,每朔望必望拜家祠,答室人拜。二十日抵山海關,海吼,山水暴漲,又無路引,不得出關。 見山海之雄,歎曰:「夏、殷、周之得天下也以仁,失以不仁。漢、唐、宋之得天下也以智,失以不智。金、元之得天下也以勇,失以不勇。」 六月四日,遇豪士曹梅臣者,為經營路引,乃得出。十三日,過韓英屯南,已至奉天府,即瀋陽也,主堂兄在旗者希湯家。時束鹿友人張尚夫之兄張鼎彝束岩任奉天府丞。往拜尚夫,因見束岩,求散佈州縣尋父報帖。逢人則流涕跪懇,與之報帖,求其傳佈。七月,張束岩作毀錦州念佛堂議,先生為之作檄,作說,入存人編。 八月,報者遝至,往驗則非,先生日夜悲楚。 交程玉行。玉行,山東人,有學,具壯志,以事編居瀋陽。 滿州筆帖式關拉江問性、情、才。先生曰:「心之理曰性,性之動曰情,情之力曰才;因言宋儒不識性,並才、情俱誤。」拉江驚服,遂拜從學。拉江宿于外,先生問之,曰:「吾妻有親喪,念婦人亦人子也,豈可亂其喪哉!」先生喜曰: 「禮所未制之禮也,而合矣。」四出尋覓,日禱父信于神明。
乙丑(一六八五)五十一歲
二月朔日,傳蓋州南有信,先生如海、蓋等處。三月,宿遼陽城,出陷翻漿泥中;七日至蓋平,十九日又陷泥中,失履出;過耀州,二十日入海城縣,二十五日入遼陽,俱貼報帖,遍諮詢不得。三十日,複返瀋陽。三月三日,擬東往撫順。四日,瀋陽有銀工金姓者,其婦見先生報帖,類尋其父者;使人延先生至家,問先生尋親緣故,先生泣訴。婦驚泣,曰: 「此吾父也!」先生乃詳問父名字、年貌、疤識,皆合。婦又言:「父至關東,初配王氏,無出;繼配劉氏,生己。曾以某年逃歸內地,及關被獲,遂絕念。康熙十一年四月十二日卒,葬韓英屯。」因相向大哭,認為兄妹。先生又出遍訪父故人,言如一。八日乃定稅服,十一日,宰豬羊祭墓,立主慟哭!自此寢苫、枕塊,不食甘旨,朝夕奠,午上食,哭無時,識交皆來吊奠,人人歎息稱道。十二日,行初虞禮。四月朔,奠告奉主歸,隻身自禦車,哭導而行。日朝夕奠,午上食,不怠。凡過大水、橋樑、城門必下而再拜祝告,溝渠、徒杠、莊門,車上跪祝,或俯車秘祝,乃過。是日兄及妹夫金定國識交等,俱遠送哭別。十二日達松山堡,行忌日奠,途哭無時,惟至人宅,哭止數聲,不揚。十八日,入關,往謝曹梅臣,梅臣來吊奠。嗣後遇前助力饋贐者,皆謝之,吊奠繹接。十九日行再虞禮。三十日過京,五月五日至博野七裏庵,先期達服親,皆成服迎奠,哭拜,相向哭!已入裏,至宅安主,行三虞禮,遠地親友皆來吊奠,賻則辭。十三日葬父生主于祖兆,告蠡庠教諭以丁憂。六月八日,行卒哭禮,九日行祔祭禮,自此惟朝夕哭。 讀士喪禮,歎古聖書多記事,後儒書多談理,此虛實之別也。 從三叔父怡如病,請同寢奉養之。七月十六日,怡如卒,其子早壯方孩提,貧,先生代葬之。是後朝夕哭考。其間思及從叔,則哭叔。 十二月十六日,哭奠三從叔,告除服。高陽齊林玉有雄才,河南墾荒,先生韙之。
丙寅(一六八六)五十二歲
正月,教諭不敢以稅服報先生丁憂,先生必不易服應考,因棄諸生。二月,思孟子曰「先立乎其大」,今小事皆能動心,小不平皆能動性,正是大不立也。 三月八日,行小祥禮。自此易練服,止朝夕哭,惟朔望哭奠,頗食甘美,但不飲酒、不食魚肉稻。 王學詩來執贄,先生不許,長跽兩晝夜以請,先生曰:「吾惡夫世之徒師弟名而無其實者。汝今居大母喪,能從吾喪禮行,再來,受子矣。」乃去。學詩字全四,完縣人,傭身葬父,割股肉療母疾,學使奏聞,並及其父三錫之孝、祖母金氏、母邊氏之節,領六十金,建三世節孝坊;嘗從孫鍾元征君、魏庸齋司寇遊。 四月十一日,思喪禮不言齊戒,以無時不齊戒也。今予年逾五十,愧不成喪,食蔬不免蔥韭,則祭前須齊戒。十二日,行忌日奠。 博野知縣羅士吉具牲來弔祭成禮。先生往縣謝,致胙二方,望署門稽顙拜而還。 先生偶坐門外,聞言幾失笑,乃知喪禮不耦坐,不旅行,有以也,遂入。 一日晏起,因思喪中廢業,兼以毀瘠,極易萎惰。故先王制祝詞曰:「夙興夜處,不惰其身。」然期以內哀慕不遑,不惰猶易;練以後,哀思日殺,心身少事,逸斯惰矣,惰愈憊矣;故孔子曰:「喪事不敢不勉。」 五月十三日,聞關東大兄卒,稅服三月。 先生自外過中門,側室田氏急掩扉避,先生遙嘉之曰:「可謂能守禮矣。 」 八月十三日,為關東大兄位,奠告服闋。 謂門人曰:「初喪禮,‘朝一溢米,夕一溢米,食之無算。’宋儒家禮刪去‘無算’句,致當日居喪,過朝夕不敢食,當朝夕遇哀至,又不能食,幾乎殺我。今因家禮‘練後止朝夕哭,惟朔望未除服者會哭’,凡哀至皆制不哭,疑聖人過抑人情。昨讀子夏傳曰:‘既練,舍外寢,始食菜果,飯素食,哭無時’,乃歎先王制禮,盡人之性;宋人無德無位,不可作也。」
丁卯(一六八七)五十三歲
自儆曰:「堯、舜之聖在精一,吾不惟不精,而方粗如糠稗;不惟不一,而且雜如市肆,愧哉!懼哉!須極力培持,上副天之所以生我者,可也。」 三月二日,聞嫁母病,亟之隨東侍疾。 五日回裏齋戒,八日行大祥禮,始參用儀禮。先生主初獻,主婦亞獻,以邊生作賓,三獻。 祭訖,急如隨東,則母卒矣,大哭!服吊衰。吊賓為先生來者,拜謝,非則否。十一日奠,十五日送葬,十六日哭拜,辭主而回。 二十五日行禫祭禮,四月朔日,奉考主於家祠,行吉祭禮。乃遷曾祖考妣主於祧室,安祖考主于祖室,考主於禰室,以殤子赴考祔。十二日行忌日祭,十五日始行望禮于家祠、習齋。與家人為禮,命田氏隨女君拜祠,拜君,女君,皆四。坐受子拜父母畢,揖之,一切複常。惟不樂,不華飾,以尚有心喪也。 行醫于祁州,濟貧,且欲廣成人材也。 六月,刁過之、石藍生約共習禮。羅令懸匾表先生門。 許酉山致書于先生,論學。先生以周、孔正學答之。酉山先生,諱三禮,河南安陽人,順治辛醜進士,選杭州海寧令。邑煩劇,又值三藩變,政務旁午,先生撫民擒寇,皆有方略;且延士講學,行禮樂,考經史。廚傳繽紛,先生處之裕如也。署後建告天樓,每晨必焚香告以所為。辛酉入授禦史,己巳遷至副憲,特疏劾內閣徐元文與其兄尚書幹學,侍郎高士奇鐫一級,而徐、高亦由是去位。著河洛源流、政學合一等書。源流略雲:「聖道一、中,原通天地民物為一,全體大用,揆文奮武,皆吾心性能事。但自孔子沒,而中行絕,狂、狷兩途,分任聖道,乃氣數使然,不可偏重。狂者進取,如張良、韓信、房、杜諸人,皆能開闢世界,造福蒼生,然求其言行之盡規規聖道,不能也。狷者不為,如程顥、朱熹、陸九淵諸人,不義不為,主持名教,然欲其出而定鼎濟變,如古聖之‘得百里而君之,朝諸侯,有天下’,不能也。二者分承協任,庶見聖道。若但認孔子為一經學儒生,則非矣。」庚午,官至兵部督捕右侍郎,辛未卒。塨與張文升推衍存治,文升著存治翼編、塨著瘳忘編,先生訂正之。 七月三日,謂紹洙曰:「檥其來,予心告矣。」紹洙問,曰:「素不妄動。」已而爾檥果至。紹洙,遠族叔也,以貧養于習齋,數年如一。 八月過保定府,入謁魏蓮陸所建五賢祠:程明道、程伊川、劉靜修、鹿忠節、孫征君,以其皆郡人也。配饗者為杜紫峰、張聚五、張石卿、孫君僑、高薦馨、孫衷淵。王法幹謂先生曰:「君子口代天言,寧容易乎!」先生是之。 十一月,過安平,可訒言勸先生以時文教人,藉以明道倡學。先生曰:「近亦思及此。」 十二月,訂塨所著閱史郤視。聞劉煥章無疾而卒,面色如生,大哭。往吊奠,為作行狀。
戊辰(一六八八)五十四歲
正月,常功增:日三複「毋不敬,儼若思,安定辭,安民哉」! 朔日,遭還初伯緦喪,哭奠,慟。 時先生內子複姓李。 複移祁州藥鋪於家。 思待聖賢以豪俠,待豪俠以聖賢,待庸愚以聖賢豪俠,待奸惡以聖賢豪俠,或處之如庸愚,則失其心,則致其侮或害,皆己過也。而乃委命之不淑,人之難交耶! 二月,出棉百斤,助還初子文芳治喪。文芳,爾檥生父也。 王學詩卒,先生如完縣吊之,揖而不拜,以其歸能行朔望哭奠禮,收之為門人也。四月朔日,告還初伯于殯宮,除服。看塨四書言仁解。 七月朔日,行禮畢,謂內子曰:「吾與子雖病,但能起,勿怠於禮。」 塨規先生病中鬱鬱,是中無主也。先生即書于冊面,自警。 鹿密觀來訪。思宋室臣子所宜急商榷者,正在朝廷利害,邊報差除;乃範益謙首以為戒,及閘人舍職掌談學,皆失聖道,而予中年曾受其疫染也。 十月,如獻縣哭奠王曙光。 十一月,如高陽拜孫文正公祠。 如新安,拜謝馬開一,會僧鶚立,是時凡助尋父者,皆往謝之。 如郝關,與馮繪升言存性、存學。繪升初疑,後是之。 十二月,李植秀從遊,學禮。
己巳(一六八九)五十五歲
正月,訂一歲常儀常功:凡祭神用今儀,通三獻,詣位讀祝,共十二拜,較會典減三拜者為成儀,連獻五拜者為減儀。春祭祖考,秋祭考,俱大齊。季秋特祭孔子,孟春祀戶,孟夏祀灶,季夏祀中溜,孟秋祀門,孟冬祀水,俱中齊。清明、十月朔,從族眾祭祖墓,亦中齊,皆用成儀。凡朔望、節令、親忌日、己生日及祭外親友,或同老幼祭分派族人墓,俱小齊,用減儀。朔有薦,望惟酒果。大齊,七日戒,三日齊;中齊,散齊二日,致齊一日;小齊,散齊一日,致齊一夜。大齊必沐浴,中齊沐浴或澡拭,必人齊房;小齊必別寢。戒日懸內齊戒牌,書雲:「戒不弔喪,不問疾,不怒責人,不入內,不與穢惡,飲酒不至三盞,食肉不茹葷。」齊,沐浴,著明衣,遷坐,不會客,不方主,不理外事,致思所祭如在。齊日懸外齊戒牌,書雲:「今方交神,不敢會客,不敢主方,賜訪親友暫回,祭畢候教。如遠客,煩族親延榻他所,祭畢恭迎。」凡倉卒與祭外神親友,又有時齊、刻齊之例,謂立刻即屏他念,禁言語,專思所祭也。凡祭令家人辦祭品,務潔肅。凡朔望、節令謁祠出,中堂南面,妻北面四拜,惟冬至、元旦八,皆答再,妾拜同,不答;子拜同,不答;妾拜妻,儀同拜君;子孫惟元旦拜妾再,妾答拜。凡出告、反面於家祠前,俱如生人禮。今因禮言「無事不辟廟門」,定即日反者揖告祠外,經宿以上再拜告簾外,旬日以上乃啟簾焚香設薦告之。教妻行禮同,是謂家禮。朔望出至習齋,焚香,率子及從學弟子拜聖龕四,畢,坐受弟子拜四,是謂學儀。凡出,過祠必下,淫祠不下,不知者式之,行樹壁外式。文廟壁外亦下,過墓必式,惡墓不式。若名賢宗族及至親厚友之父母,准下祠例。有所惻,必式,如見瞽者、殘疾、喪衰、城倉倒、河決、殺場之類。有所敬必式,如遇耄耋,望祠廟,望祖塋,過忠臣、孝子、節烈、遺跡、賢人裏之類。凡過祖塋,日一至揖,再至趨,旬以上再拜,月以上四拜。恩祖父母、師墓同。凡賓主相見,見師,曰見揖,旬以上再拜,月以上四拜;交友皆再拜,會常客如常儀。凡吉禮遭喪皆廢,雖緦亦然,此一歲常儀也。習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,讀書,隨時書於日記,有他功隨時書。每日習恭,時思對越上帝,謹言語,肅威儀。每時心自慊則○,否則□,以黑白多少別欺慊分數,多一言□,過五則□,忿一分□,過五則□,中有×,邪妄也。如妄念起,不為子嗣比內,皆是。每晨為弟子試書講書,午判仿教字,此一歲常功也。有缺必書。新為卻疾求嗣計,增夜中坐功。 謂張文升曰:「如天不廢予,將以七字富天下:墾荒,均田,興水利;以六字強天下:人皆兵,官皆將;以九字安天下:舉人材,正大經,興禮樂。」 二月,塨執贄,正師弟禮。 先生歎曰:「‘素隱行怪’者有其人,‘半塗而廢’者有其人,‘依乎中庸遁世不悔’ 者,吾非其人也,竊有志焉。」 思心時時嚴正,身時時整肅,足步步規矩,即時習禮也。念時時平安,聲氣時時和藹,喜怒時時中節,即時習樂也。玉帛周旋禮也,不爾亦禮;琴瑟、鐘鼓樂也,不爾亦樂。故曰:「禮、樂不可斯須去身。」 王法幹論友主擇交,先生主節取。 三月習琴。十一日,誕日也,家人請拜。先生泣下曰:「予兩間罪人,不及事父母,敢當家人祝乎!乃例不祝壽。是日與人送葬,遂泣不已,自傷也。 知養子有隱疾,不能嬗嗣,且有室變,大憂;旋以命自解,乃謀養孫為後。 李植秀來問禮,曰:「子有祖父在,禮不得專行。吾聞人子善言常悅於親耳,善行常悅於親目,須潛孚祖父,若自其己出,而我奉行之者,乃善。此吾在朱氏時所自勉也。」 習騎刀式,始及雙刀。四月,學使李公應薦、知蠡縣事趙公旭,俱遣人懸匾旌閭,趙兼有饋儀,先生受而不報。時蠡人士公舉先生于縣,將達道院上奏,國公玉亦謀遍揚當道,先生力止之。 謂塨弟培曰:「仆抱禹、稷之心,而為沮、溺之行,如函劍而欲露寸光者;法幹謂不如全函,剛主謂不如多露,皆非仆志也。」如蠡哭奠塨世父保初。世父諱成性,康熙初,以恩貢截留提選通判,辭老不就。先生私諡之曰「節白」。 五月,塨問曰:「近日此心提起時,萬慮皆忘,只是一團生理,是存養否?」先生曰:「觀子九容之功不肅,此禪也;數百年理學之所以自欺也,非存養也。予素用力,靜則提醒、操持,動則明辨、剛斷,而總以不自恕。蓋必身心一齊提起,方是存養;不然,則以釋氏之照徹萬象,混吾儒之萬物一體矣。」 七月,教李植秀及幼弟利,學士相見獻酬禮,令肄三。王法幹曰:「程、朱何可操戈?試看今日氣運,是誰主持?家讀其書,取士立教,致君臨民,皆是也。」先生曰:「元亦謂今日是程、朱氣運,正如周季自是五霸持世;然必以為五霸持世,不如堯、舜;程、朱持世,不如孔、孟。」已而曰:「謂朱、程持世,尚過其分。十分世道,佛氏持三分,豪俠持三分,程、朱持三分,仙氏持一分,聖道焉得不皇皇表章也!」刁文孝之子靜之來,言靈壽知縣陸隴其求先生所著書,清苑知縣邵嗣堯欲相見。先生謝曰:「拙陋不交時貴,吾子勿遊揚也。」隴其字稼書,浙江平湖人,為程、朱學,居官清介。嗣堯字子昆,山西猗氏人,學陸、王,清威有吏才。 以祭門神齊戒,有雜念,思祭神猶難於齊,況平常而能齊明也,即專思神。二十九日,出也行中規矩,入則否,歎曰:「甚矣,周旋中禮之難也!」 李植秀問曰:「秀尋師問道,人多毀忌,如何?」曰:「天下方以八股為正業,別有講作,皆曰閒雜,皆屬怪異。汝初立志,當闇然自進,不驚人,不令人知,可也。然亦須堅定骨力,流言不懼,笑毀不挫,方能有成。」 八月,撫院于公成龍,使來懸匾旌閭,先生受而不報。 九月,訂塨所編訟過則例。 吹籥。 自勘,「出門如見大賓」,近多如此。 國之桓、介塨執贄,先生辭;固請,乃受之。思「戒慎不睹,恐懼不聞」,必於湛然虛靜之中,懍上帝臨汝之意,則靜存正功也。若宋人觀喜、怒、哀、樂未發氣象,非丹家所謂內視乎!塨問曰:「自整飭矣,已又忽忘昏惰,何以免此?」先生曰:「湯銘‘苟日新’ 矣,何必複曰‘日日新’?日日則無間矣;何必贅曰‘又日新’?可見忽忘昏惰,古今學者通患,除時常振刷,無他法矣。」 李植秀問:「閑念朋從,屏之不退,如何?」先生曰:「 但將精神竦起,使天君作主,諸念自然退聽。然非用力有素,而驟言竦起退聽,亦殊不易,先儒所謂‘工夫即是效驗’也。」 族弟借乘,家人對,碓矣。先生思此人魯鈍,無所借,命家人改日碓。 十二月,往哭奠閻大來。大來名際泰,蠡人,豪俠好義,所施散萬余金,交遊幾遍天下,而待人寬讓,遇橫逆笑受之,不報。 三從叔子早壯,以孩提從母嫁,至是取歸養之,率之招神於墓,立主習齋旁室,行虞禮。 書一聯云:「虛我觀物,畏天恕人。」
庚午(一六九○)五十六歲
正月三日,養族孫保成為孫。 國之桓至,先生曰:「學人未有真誠如子者,惜老矣!」之桓曰:「竭力向前,死而後已,敢以老阻乎!」 先生與王法幹同榻,問曰:「元有寸進否?」曰:「有,遇人爭辯,能不言矣。」 二十二日,行中矩,望見壁上書「母不敬」,快然。思敬時見箴而安,怠時見箴而惕,不啻嚴師爭友矣。湯、武逐物有銘,有以哉! 博野令羅公致仕,先生往謝,羅公尋來拜謁,深以先生之學為是;作喚迷塗序。 二月,張束岩通政來訪。 二十二日,遭從世母緦服。 三月,訂塨族約。 思事可以動我心,皆由物重我輕,故兵法曰:「敗兵若以銖稱鎰。」 曰:「後世詩、文、字、畫,乾坤四蠹也!」習射。 門左演爨弄,家眾寂然,室中各理女工,如無聞。先生喜曰:「誰謂婦女不可入德也!」 五月九日,子弟俱往田,思吾庭除日新,有乏人,無廢事,今不潔,衰惰甚矣。乃各處親掃,惟場,三息乃畢。 思內篤敬而外肅容,人之本體也,靜時踐其形也;六藝習而百事當,性之良能也,動時踐其形也;潔矩行而上下通,心之萬物皆備也,同天下踐其形也,禪宗焉能亂我哉! 二十二日,哭奠從世母墓,告除服。 六月,書謹言八戒:一戒閑言,二戒俗言,三戒類引,四戒表暴,五戒陵人,六戒幽幻,七戒傳流言,八戒輕與人深言。 思文墨之禍,中於心則害心,中於身則害身,中于家國則害家國。陳文達曰:「本朝自是文墨世界。」當日讀之,亦不覺其詞之慘,而意之悲也。 思高明覆物,萬物歸我;洞照萬象,一象不沾,儒、釋相去天淵也。思定其心而後言,自無失言;定其心而後怒,自無妄怒。失言妄怒,皆由逐物,未嘗以我作主。 八月朔日,以祭門神齊,思人心不如聖人之純一也,齊日之心,必如聖人,而神乃可格。人身不如聖人之九容也,齊日之身,必如聖人,而神斯可交。 一日行容恭,因思劉煥翁。謂門人曰:「予當恭莊時,輒思劉煥章,矜莊時思呂文輔,坦率時思王五修、懇摯時思陳國鎮,謙抑時思張石卿,和氣包括英氣憤發時思王五公。嗟乎!使諸友皆在,其修我豈淺鮮哉!」 九月,思人大則事小,伊尹五就湯,五就桀,人未聞譏其反覆背逆也。 二日,行中規矩,思昨終日中度,今日惟此時,純敬之難也。 思人才無用矣,厭其無用,即己才無用。世路不平矣,怨其不平,即己情不平。 以祭考齊戒。思齊戒日,有不悅宜寬之,曰先考之量容之也;有交財宜讓之,曰先考之惠及之也。 十月,為蠡人士作祭劉潤九文。潤九名蔭旺,蠡人,恭兄,富而行仁,環居十餘村,有訟爭,皆往質之。 十一月,淶水曹敦化來問學,求列門人,先生辭。 王法幹曰:「自知周、孔三物之學,卻缺靜功,不及前日。」先生曰:「易曰‘洗心’,中庸曰‘齊明’,非齊不明,非明不齊,非洗心不能齊明,非齊明不能洗心。何事閉目靜坐,拾釋子殘沈也!」 十二月,教之桓、敦化學禮。敦化介塨執贄,先生許之。 先生語塨曰:「伯夷仁也,柳下惠義也。」塨曰:「塨亦謂伯夷非佛、老可托,以其不念舊惡也;柳下惠非鄉願可托,以其必以道也;伊尹非雜霸可托,以其樂堯、舜之道,而一介取與必嚴也;孔子非經生可托,以其志為東周,而教人以兵、農、禮、樂也。」先生曰:「 然。」 先生曰:「唐楊管疏言,選士專事文辭,自隋文帝置進士科始;加以帖括,自唐高宗聽劉思立之奏始。乃為世害至今乎!」
辛未(一六九一)五十七歲
正月,思凡罪皆本於自欺,言聖人之言,而行小人之行,全欺也;即言聖人之言,而行苟自好者之行,亦半欺也。法幹規先生曰:「身不及口,口不及筆。」先生曰:「心更不及身,願共勉之。」思有一夫不能下,亦傲惡;有一事不耐理,亦怠惡;有一行不平實,亦偽惡;有一錢不義得,亦貪惡。又思不怨、不尤,下學而上達,真無聲、無臭,於穆不已,上通於天矣。故曰:「知我者其天乎!」內返歉然自愧! 看韓非子至說難「強以其所不能為,止以其所不能已,如此者身危」憮然恨予交人每蹈此,危哉! 名保成曰重光。 思予以淺露為直,暴躁為剛,執滯為堅定,屢過不改,廢才也。 三月,先生將出遊,曰:「蒼生休戚,聖道明晦,敢以天生之身,偷安自私乎?」於是別親友,告家祠,十六日南遊中州。 至安平縣閻暉光齋。閻教其門人揖立應對,朔望拜父母儀。獎之。 至深州,國之桓請從,以其年老家貧子幼,辭之。對曰:「吾敢遜子路乎!」固請徒步從。先生教之曰:「正心、修身之功,不可因途行懈,吾嘗內自提撕也。」又教以齊家先嚴內外。 野莊頭遇鄭光裕克昌,示以喚迷塗,大悅。 至順德府馮莊,訪楊雨蒼及其弟濟川,示以喚迷塗,楊錄之。晤邢臺教諭賈聿修,故人也。曰:「人言教職為閑署,不知人才為政事之本,而學校尤人才之本也。」勉以修身布教之道。 四月朔日,行望拜家祠,答拜家人門生禮。 至安陽,哭奠許酉山先生。訪徐孝子適。適聞存學、存治,曰:「適每夜祝天生聖賢,以衛聖道,其在先生矣!」 抵回龍,與陳子彝、耿子達、寧天木、熊伯玉、耿敬仲、孫實則、柴聚魁、丁士傑論學,為甯季和、閻慎行言經濟。 至浚縣,教諭國之蒲男玉,之桓弟也,來迎。游大伾山,諭道士歸倫。 考忌日,齊宿遙奠,終日素衣冠,不禦酒肉。 與男玉論井田,固留之桓而行。宿班勝固,見民以歲凶流亡,惻然,出錢及衣周之。草遊客書,寄縣令,諷以四急:一急停征,一急賑濟,一急捕蝻,一急請上官行文各處,安集流民。 至夏峰,晤孫征君子:五君協,七君孚,十一君夔,具雞酒祭征君,哭之!拜耿保汝。因同孫平子、孫箕岸登嘯台,遊安樂窩,吊彭餓夫墓,酹以酒。盥嗽百泉。時保汝率子爾良及楊蔭千、楊誠甫、李天祐、孔益仲,陸續至。乃以存學質保汝曰:「請問孔、孟在天之神,以為是否?程、朱罪我否?」保汝曰:「孔、孟必以為是也,程、朱亦不之罪也;但目前習見不脫者起紛紜耳。」先生曰:「苟無獲戾先儒,而幸聖論道粗明,生死元不計也。」保汝曰:「如此無慮矣。」乃為暢言六藝之學。保汝出其王制管窺,井田、封建,與先生存治合,深相得。流連幾十日乃別,蔭千以車馬送。保汝名極,定興人,從孫征君移家夏峰,高隱力學。 至延津,訪周礎公論學。渡黃河。 五月,至河南開封府,張醫蔔肆以閱人。 思今出遊,即「用九」也,必見「一尢首」,乃為善用。 十日夜,店人喊盜,先生堅臥,亦不言。 訪張子朗、劉念庵、郭十同、李瑤之。 杜聿修、周炎、趙龍文來訪。時時習恭,心神清坦,四體精健。時疫氣流行,兼之斧資不給,而先生浩歌自得,絕不動心。 一日見一翁過,骨甚健,異之,挽入座,則孫征君門人原武張燦然天章也。先生以常功及存學質之,天章喟然曰:「禮樂亡矣,存學誠不容不作。」問水政,先生略言之。天章曰:「先生何不著禮儀、水政書?」先生曰:「元之著存學也,病後儒之著書也,尤而效之乎!且紙墨功多,恐習行之精力少也。」自此來問學者日眾。 二十七日,始食杏,恐食早,家人未薦也。 張天章來,曰:「學者須靜中養出端倪,書亦須多讀,著書亦不容已。」先生曰:「孔子強壯時,學成教就,陶鑄人材,可以定一代之治平矣;不得用,乃周流,又不得用,乃刪述,皆大不得已而為之者也。如效富翁者,不學其經營治家之實,而徒效其凶歲轉移,遭亂記產籍以遺子孫者乎!且孔子自居於述,乃武、周述事之述,家居習禮、樂;執射、禦,為司寇辨五土之性,乃述六府、三物之事也;非注記其文字也。後儒以講書注解,托聖人之述,可乎?況靜中了悟,乃釋氏鏡花水月幻學,毫無與於性分之真體,位育之實功也。聖門下學上達,原有正途;不然,孔子日與七十子習行粗跡,而性命不得聞,孔子不幾為千古之拙師,七十子竟成愚徒乎!」天章曰:「顏子仰、鑽、瞻前,如立卓爾,是何物,豈顏子枯禪乎?」先生曰:「否,顏子明言‘博我以文,約我以禮’,豈空中玩弄光景者比耶!後儒以文墨為文,以虛理為禮,將博學改為博讀、博講、博著,不又天淵之分耶!」天章拜手曰:「聞命矣。」時主客坐久,體愈莊,容愈恭。先生因指曰:「非夙用戒慎功,此容不得於人前矯強妝飾也,故一望識君。」天章悅服,抵夜乃去。 偶見筆有亂者,因思杏壇之琴書不整,孔子不得謂之「恭而安」,俱正之。 六月,游於衢,遇一少年,頗異,問之,朱超越千也。約來寓,已而果至。問其志,願學經濟,乃沽酒對酌,與之言。已,提劍而舞,歌曰:「八月秋風雕白楊,蘆荻蕭蕭天雨霜,有客有客夜彷徨。彷徨良久鸜鵒舞,雙眸空千古,紛紛諸儒何足數,直呼小兒楊德祖。尊中有酒盤有餐,倚劍還歌行路難,美人家在青雲端,何以贈之雙琅玕。」翌日報一刺曰「吳名士拜」,遂行。 抵杞縣,訪田椒柏、鄭吉人,皆以存學為是。 至鄢陵,訪梁廷援以道,於伏村晤劉子厚。 訪王延祐次亭。次亭述其師張仲誠所傳,將好貨、好色,作成色相制絕。 先生曰:「是主人不務守家,而無事喊盜也。予謂白晝乾健習行,夜中省察操存,私欲自不作;即或間作,只一整起亦必退聽。孔門為仁與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之分,即在此。」次亭請執贄,辭之。晤常貞一、蘇子文。 七月,訪劉從先,言禮當習。從先奮起曰:「此時即習,何待乎?」習祭禮二度。日入,從先曰:「燈可讀書,燈不可習禮乎!」秉燭終三。教從先三郎喪禮。從先問喪服制,言之。 訪韓旋元。旋元閱存性曰:「‘仁者人也,合而言之道也’,豈心之理善而身乃雜惡乎? 」閱存學,曰:「是吾儒喚迷塗也。」 訪韓智度。指易「修業、居業」曰:「學者須知田產籍非祖業,講讀籍上田產非修業,乃得求其業而修之;修乃得居之,吾儕急事也。」智度曰:「然。」 觀鄧汝極傳,以當時心學盛行,崇證覺以九容、九思、四教、六藝為多。汝極駁之曰:「九容之不修,是無身也;九思之不謹,是無心也。」先生續曰:「四教之不立,是無道也;六藝之不習,是無學也。」 閏七月,思化人者不自異於人。抵上蔡,訪張仲誠。仲誠曰:「修道即在性上修,故為學必先操存,方為有主。」先生曰:「是修性,非修道矣。周公以六藝教人,正就人倫日用為教,故曰‘修道謂教’。蓋三物之六德,其發現為六行,而實事為六藝;孔門‘學而時習之’即此也,所謂格物也;格物而後可言操存誠正。先生教法,毋乃于大學先後之序有紊乎?」論取士,仲誠曰:「如無私,八股可也。」先生曰:「 不然,不復鄉舉裏選,無人才,無治道。」仲誠名沐,以進士知內黃縣事,有惠政。論學大旨宗陸、王,而變其面貌,以一念常在為主,弟子從者甚夥。 觀上蔡知縣楊廷望所開杜渠,又聞其毀佛寺,重建蓍台伏羲廟,清丈地畝,躬率人習文廟禮樂,蓋有用才也。 先生謂李子楷曰:「朱子論延平觀喜、怒、哀、樂未發時氣象,曰‘以不觀觀之’,此是禪宗否?」子楷曰:「此誠近禪;愚等操存不如此,乃將學、問、思、辨俱在‘戒慎不睹,恐懼不聞’內用功。」先生曰:「如此,則孔子學於識大、識小,問禮、問官,終日以思,辨聞與達,皆其兀然靜存,不睹不聞時也,而可通乎?」 八月,先生與仲誠及其門人明辨婉引,幾一月。將行,申曰:「學原精粗內外,一致加功。近世聖道之亡,多因心內惺覺,口中講說,紙上議論,三者之間見道,而身世乃不見道。學堂輒稱‘書院’,或曰‘講堂’,皆倚‘學之不講’一句,為遂非之柄,殊不思置‘學之’二字于何地。孔門是為學而講,後人便以講為學,千里矣!」仲誠笑曰:「向以為出脫先儒籓籬,不知仍在其窠中也。」及行,仲誠率門人遠送,先生拜手曰:「承教不敢自棄,勉加操存;先生操存有年,願進習行,以惠蒼生。」 仲誠拜手許諾。 訪侯子賓諸人,勉以習行有用之學。 至商水,訪傅惕若,論學,惕若服焉。以「吳名士」刺,拜李子青木天,與言經濟,木天是之。先生佩一短刀,木天問曰:「君善此耶?」先生謝不敏。木天曰:「君願學之,當先拳法,拳法武藝之本也。」時酒酣,月下解衣,為先生演諸家拳法,良久,先生笑曰:「如此可與君一試。」乃折竹為刀、對舞、不數合,擊中其腕。木天大驚曰:「技至此乎!」又與深言經濟,木天傾倒下拜;次日令其長子珖、次子順、季子貞,執贄從遊。 渡小黃河,訪王子謙及寇楣等,隨問引以正學。 抵奉天峙,訪王焉倚、李象幹。焉倚初執習見,已而服。返鄢陵,訪李乾行等,論學。乾行曰:「 何須學習,但操存功至,即可將百萬兵,無不如意。」先生悚然,懼後儒虛學誣罔至此。乃舉古人兵間二事,叩其策,次日問之。乾行曰:「未之思,亦不必思,小才小智耳。」先生曰:「小才智尚未能思,大才智又何在?豈君操存尚未至耶!」乾行語塞。 九月朔日,偕王次亭昆仲,習冠、燕諸禮。次亭問明德、親民,先生曰:「修六德,行六行,習六藝,所以明也;布六德、六行、六藝於天下,所以親也。今君等在仲誠先生之門,從未以此為學教,然則何者為若所以明之、親之者乎?閉門靜坐,返念收心,乃二氏之學,非吾儒之操存也。 」次亭感佩。 先生渡河北歸,過淇縣,訪王余嚴柔之,五公先生弟也;老病,留金于其孫世臣為養資。 至湯陰訪朱敬主一,他出。其父甯居出會,夙儒也,語之學,抵掌稱善。主一歸,先生與主一及其子侄習禮。甯居曰:「予可任老乎!」即主位伏興,彬彬如也。夜與主一論學,論治,主一曰:「不見先生,幾枉度一世。」行,徐適仲容已來迎,出日省記求教,問禮樂,答之。已而主一複來,追送至磁州別。主一請先生習恭,觀之,因並坐習恭。先生曰:「吾儒無一處不與異端反,即如我二人並坐習恭,儼然兩儒;倘並靜坐,則儼然兩禪和子矣!」 十月,至臨城,拜喬百一,耄耋清苦,布衣單敝。饋以金,力卻,出酒食,寒舍論學。 五日抵裏,族侄修己、爾儼從遊。 聞家人前以家書至,相謂曰:「不聞朝廷詔至,人臣必拜受乎!夫子,一家之君也,甯以妻子異人臣?」相率拜受。先生惕然曰:「吾無以當之,尚容少自菲薄乎!」因以非禮勿視聽言動,與家人相勉。 思言終未能謹,複擬五字用力:曰省、徐、文、禮、遜,或寡少乎!王法幹論道在於書。先生曰:「書之文字固載道,然文字不是道;如車載人,車豈是人!」法幹曰:「如‘坐如屍’,非道乎?」曰:「是人坐乎,書坐乎,抑讀之即當坐乎?」法幹無以應。 給李介石書,返其幣,以南遊後,介石具幣儀來問學也。介石名柱,深澤人,黃門人龍子也。辛酉舉於鄉,能技擊,好樂,教子甥及門人各習一音,每日讀書畢,即登歌合樂,渢渢如也,樂易好施,人多德之。
壬申(一六九二)五十八歲
二月,觀塨所輯諸儒論學。關中李中孚曰:「吾儒之學,以經世為宗。自傳久而謬,一變訓詁,再變詞藝,而儒名存實亡矣。」批曰:「見確如此,乃膺撫台尊禮,集多士景從,亦只講書說話而已;何不舉古人三事、三物之經世者,與人習行哉!後儒之口筆,見之非,無用;見之是,亦無用,此所以吾心益傷也!」 觀古月令,每月教民事,至命樂正習舞,命宗正入學習樂之類;歎今曆,授時布政之法亡,添入「建除」、「宜忌」諸術,亦周、孔學失所致也。 謂塨曰:「子纂諸儒論學,名曰未墜集,蓋憂予存性、存學,大翻宋、明之案,逆而難入,錄其合道之言,欲使人信吾說不謬於先儒,而教易行,意甚盛也。然予未南游時,尚有將就程、朱,附之聖門支派之意;自一南游,見人人禪子,家家虛文,直與孔門敵對,必破一分程、朱,始入一分孔、孟,乃定以為孔、孟、程、朱,判然兩途,不願作道統中鄉願矣。且所謂未墜者,非也。未墜者,在身世也;今諸儒之論,在身乎世乎?在口筆耳!則論之悖于孔、孟,墜也,即合于孔、孟,亦墜也!吾與子今日,苟言而不行,更憂其墜矣,而暇為先儒文飾,曰‘未墜’哉!」 六月,教儼曰:「人之不為聖人也,其患二:一在視聖人之大德,為不敢望;一在視聖人之小節,為聖不在此。吾党須先于小節用功。」 七月,錄四書正誤偶筆,皆平日偶辨朱子集注之誤者,至是命門人錄為卷。 八月,側室田氏卒,葬之祖塋傍,行三虞禮於別室。以無所出,准無服殤例,令子弟十二日除服。田名種宜,有女德,柔順而正,事先生十八年,未嘗一昵近,未嘗仰首一視先生面也。事女君如慈母,死後數年,女君時時哭焉。 十一月,王次亭北來問學,先生詳示之。 王法幹規先生雜霸,先生曰:「子以仆為雜霸,或即子染于老、莊之見乎?仆以子為老、莊,或即仆流於雜霸之見乎?各宜自勘。」
癸酉(一六九三)五十九歲
正月,書塨規先生:「道大而器小,宜去褊,去矜,去躁,去隘。」語於記首。二月,王法幹曰:「吾二人原從程、朱人。」先生曰:「從程、朱入之功,不可沒也;然受其害亦甚。使我二人不見程、朱之學,自幼專力孔、孟,所成豈如今日而已哉!即以賢弟聰穎,屢悟屢蔽,受害豈淺。故吾嘗言仙、佛之害,止蔽庸人;程、朱之害,偏迷賢知。」 置側室薑氏。 亡岐劉懿叔延往。先生曰:「後儒失孔子之道,致我輩不得見君子‘以文會友’之樂矣。即如今日,如聖學未亡,與公郎等吹笙鼓瑟,演禮習射,其快何如?乃只閑論今古,差勝俗人酣賭而已,可勝歎哉!」 四月,以三物一一自勘。 思一日不習六藝,何以不愧「習齋」 二字乎! 閱宋人勸其君用曉事人,勿用辦事人,歎曰:「官乃不許辦事耶!曉事者皆不辦事耶!愚謬至此,不亡得乎!」 六月,王越千來問學。 觀明臣傳,每以著書成,加官進秩。夫爵位所以待有功者也,而以賞著書之人,朝野胥迷乃爾! 觀周密癸辛雜識,載周平原雲:「 程伊川言,有‘真知,所行自然無失’,以致學者但理議論,不力實行。」沈仲固雲:「‘ 道學’之名,起於元祐,盛於淳熙,居官不理政事,以為俗吏所為,惟建書院,刊書注,輯語錄,為賢者;或稍議之,其黨必擠之為小人,異時必為國家莫大之禍,不在典午清談下也!」當時儒者猶覺其害如此,今則舉世罔覺矣,吾敢不懼哉! 李植秀問曰:「張仲誠學術錯,先生亦時稱之,何也?」曰:「辯學不容假借;若其居官廉幹,自是可取。吾嘗謂今日若遇程、朱,亦在父事之列,正此意也。」 思與常人較短長者,常人也;與小人爭是非者,小人也;如天之無不覆幬,斯大人矣。 十月,觀春秋,思孔子只記某事某事,其經濟裁處之道,皆在胸中未錄也,故游、夏不能贊一辭。予皇明大政記,只錄條件,不參一議,以待用之則行,似孔子當日,亦此心事。後人專以文字觀經,至年、月、日皆尋義意;遇不相合,又曰:「美惡不嫌同辭。」恐皆穴(爿(白木))語耳! 如涿州,哭奠陳國鎮! 十二月,與爾儼言致用以稅本色、均田為第一政。
甲戌(一六九四)六十歲
正月朔日,祭祖考,側室田氏亦祔食。 二月,肥鄉郝文燦公函來問學,請先生主漳南書院設教,先生辭。 王法幹為定州過割地畝於己名下,書狀不如式,氣象鬱鬱然。先生曰:「為愛靜空談之學,久必至厭事,厭事必至廢事,遇事即茫然,賢豪不免,況常人乎?予嘗言誤人才、敗天下事者,宋人之學,不其信夫!」 六月,以祭中溜,齊,自勘行坐皆如禮,使他日盡如齊日也,無愧矣;而不如也,非忘乎!故「助、忘」二字,非孟子實力作聖功,不能道也。 語塨曰:「吾與文升不言操存,與法幹不議經濟,兼語者惟子,子其勉之。勿以虛文畢事也。」謂魏帝臣曰:「近世翰林院侍讀、講、修撰等官,為朝廷第一清貴之臣,奈何唐、虞命官詔牧乃忘此要職乎?學術誤及政事,可歎也。」 十月,思「夫子之溫、良、恭、儉、讓」,石卿先生有三焉:溫、恭、讓也;介祺先生有二焉:溫、恭也;晦夫先生有二焉:良與儉也。予曾未有一焉,愧哉! 十一月,郝公函具幣帛輿仆,遣苗生尚儉來聘主漳南書院,先生又辭。
乙亥(一六九五)六十一歲
三月,修己曰:「近日取士,書藝攢砌,策表互換,只為欺局。」先生歎曰:「豈惟是哉?孟子後之道之學,二千年總成一大謊!」 四月,曰:「施惠於人,乃其人命中所有,第自吾手一轉移耳,何德之有?故世間原無可伐之善,可施之勞。」 七月,之小店,途誦程子四箴,覺神清氣聳。因思心淨氣舒一時,乃為生一時,故君子壽長;神昏氣亂一日,即是死一日,故小人年短。 謂敦化曰:「三重之道,王者之跡也;三物之學,聖人之跡也。亡者,亡其跡也,故孟子曰:‘王者之跡熄。’孔子曰:‘不踐跡。’吾人須踐跡。」又曰:「多看詩書,最損精力,更傷目。」 教修己、爾儼曰:「學者但不見今日有過可改,有善可遷,便是昏惰一日。」 十一月,謂修己曰:「子讀律,而時文乃進,可知經書皆益于文,不在讀八比矣。然尚未嘗實學之味也。苟時時正吾心,修吾身,則養成浩氣,天下事無不可為也,況區區文藝乎?‘仁義之人,其言藹如也’,韓退之文人之雄,亦雲。」 十二月初三日,為孫重光行冠禮,延杜益齋為賓。 思以厚病人之薄,即己薄也;以寬形人之刻,即己刻也。
丙子(一六九六)六十二歲
二月朔日,行朔禮。已旦矣,出行學儀,久之入,家人仍蟲官巾闌候請拜。先生曰:「吾德衰,不能振一家之氣,不足拜也。」室人懼,拜內戶外,立而不答;側拜,坐而不立。 謂曹敦化曰:「天下無治亂,視禮為治亂;家國無興衰,視禮為興衰。」 四月,郝公函三聘請主教肥鄉漳南書院,乃往;重光及門人鍾錂從。五月朔日在塗,率重光行望拜禮,使錂望拜其父母。四日抵屯子堡,漳水泛,公函率鄉人以舟迎入。公函學士相見禮,因告家事。先生曰:「為兄之道,只不見子弟之過則善矣。」 議書院規模,建正廳三間,曰「習講堂 」;東第一齋西向,榜曰「文事」,課禮、樂、書、數、天文、地理等科。西第一齋東向,榜曰「武備」,課黃帝、太公及孫、吳諸子兵法,攻守、營陣、陸水諸戰法,並射禦、技擊等科。東第二齋西向,曰「經史」,課十三經、歷代史、誥制、章奏、詩文等科。西第二齋東向,曰「藝能」,課水學、火學、工學、象數等科。門仍懸許公三禮漳南書院扁,不沒舊也。門內直東曰「理學齋」,課靜坐、編著程、朱、陸、王之學;直西曰「帖括齋」,課八比舉業;皆北向,以應時制,且漸引之也。北空二齋,左處儐價,右宿來學。門外左房六間,榻行賓;右廈六間,容車騎。東為更衣亭,西為步馬射圃堂,東北隅為倉庫、廚灶,西北隅積柴炭。 思孔子討陳恒,而料其民不予,會夾穀而卻萊兵,反汶田,聖人之智勇也;乃宋儒出而達德沒,僅以明理解智,去私解勇,其氣運之厄哉!又思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昆弟、朋友,天下之達道也,自佛氏出,而天下有不達之道;知、仁、勇,天下之達德也,自宋儒起,而天下有不達之德。 郝也魯、苗尚信、白宗伊、李宏業、韓習數、郝也廉、郝也思,拜從學。 六月,書習講堂聯雲:「聊存孔緒勵習行,脫去鄉願、禪宗、訓詁、帖括之套;恭體天心學經濟,斡旋人才、政事、道統、氣數之機。」 思多言,由於曆世事不熟,看人情不透。 閱家語,至游農山,歎曰:「觀于子路、子貢,則趙奢、李靖、仲連、陸賈,皆吾道所不擯矣。乃自宋儒分派,而諸色英俊,胥不得與於吾道,異哉!」思有所事則心景日上,無所事則心思日下,尚書曰「所其無逸」,有以也。 命諸生習恭、習數、習禮,與公函顧而樂之。 七月朔,行學儀畢,曰:「朔望行禮,匪直儀文,蓋欲每月振刷自新也,汝等知之?」又教弟子舞,舉石習力,先生浩歌。 八月,如回龍,晤諸故友。程潛伯請筵,語之曰:「程、朱與孔門,體用皆殊。居敬,孔子之禮也;靜坐惺惺,程、朱之禮也。兵、農、禮、樂為東周,孔子之用也;經筵進講‘正心、誠意’,程、朱之用也。」潛伯曰:「解矣。」訪路趨光驤皇,論治主封建井田相合。謂之曰:「聖人不能借才異代,須寬以收天下之材,和以大天下之交。」 十六日,以漳水愈漲,書齋皆沒,歎曰:「天也!」乃旋。門人皆哭別,也魯送至家,九月始返。 思「非禮勿視」四句,向二字一讀,謂不視邪色云云,非孔子複禮意也;當四字一氣讀,重在一「禮」字,謂視聽言動必於禮也。「天下歸仁」,即「王天下有三重,民其寡過也」,皆複於禮也。思威不足以鎮人,而妄夷之;惠不足以感人,而妄居之,不智也,禍於是伏焉。 十一月十五日,為爽然行冠禮,延劉滌翁為賓;爽然,即早壯也。二十七日,遭叔母期喪,寢於外,不入內,飲食行處,非哭時皆如平居,不致毀矣。十二月,著宋史評,為王安石、韓侂胄辯也。其辯安石略曰:「荊公晝夜誦讀,著書作文,立法以經義取士,亦宋室一書生耳;然較之當時,則無其倫比,廉孝高尚,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想。及既出也,慨然欲堯、舜、三代其君。所行法,如農田、保甲、保馬、雇役、方田、水利、更戍、置弓箭手於兩河,皆屬良法,後多踵行。即當時至元祐間,範純仁、李清臣、彭汝礪等,亦訟其法,以為不可盡變。惟青苗、均輸、市易、行之不善,易滋弊竇。然人亦會考當日之時勢乎!太宗北征,中流矢,二歲瘡發而卒,神宗言之,惓焉流涕;夏本宋臣,叛而稱帝,此皆臣子所不可與共戴天者也。宋歲輸遼、夏銀一百二十五萬五千兩,其他慶吊、聘問、賂遺近幸又倍是,宋何以為國!買以金錢,求其容我為君,宋何以為名?又臣子所不可一日安者也。而宋欲舉兵,則兵不足;欲足兵,餉又不足。荊公為此,其得已哉!辟之仇戕吾父兄,吾急與之訟,遂至數責家貲,而豈得已哉?宋人苟安日久,聞北風而戰慄,於是牆堵而進,與荊公為難,大哄極詬,指之曰奸、曰邪。並無一人與之商搉曰某法可,某法不可,或更有大計焉;惟務使其一事不行,立見驅除而後已,而乃獨責公以執拗,可乎!且公之施為,亦彰彰有效矣;用薛向、張商英等辦國用,用王韶、熊本等治兵,西滅吐蕃,南平洞蠻,奪夏人五十二砦,高麗來朝,宋幾振矣;而韓琦、富弼等,必欲沮壞之。毋乃荊公當念君父之,而韓、富、司馬光等,皆當恝置也乎!矧琦之劾荊公也,其言更可怪笑,曰:‘致敵疑者近有七:一招高麗朝貢;一取吐蕃之地建熙河;一植榆柳樹於西山,制其蕃騎;一創團保甲;一築河北城池;一置都作院,領弓矢新式,大作戰車;一置河北三十七將,皆宜罷之以釋其疑。’嗟乎!敵惡吾備,則去備;若敵惡吾有首,將去首乎!此韓節夫所以不保其元也。噫!腐儒之見,亦可畏哉!且此七事,皆荊公大計,而史半削之,幸琦誤以為罪狀遂傳耳,則其他削者何限。范祖禹、黃庭堅修神宗實錄,務詆荊公,陸佃曰:‘此謗書矣。’既而蔡卞重行刊定,元祐黨起,又行盡改,然則宋史尚可信耶!其指斥荊公者,是耶?非耶?雖然,一人是非何足辨,所恨誣此一人,而遂普忘君父之也;而天下後世,遂群以苟安頹靡為君子,而建功立業、欲搘柱乾坤者為小人也;豈獨荊公之不幸,宋之不幸也哉!」辯侂胄略曰:「南宋之金,與北宋之遼,又不可同年而語也。乃累世知嶽飛之忠,累世皆秦檜之智,獨韓平原毅然下詔伐金,可謂為祖宗雪恥地下者矣;仗義複,雖敗猶榮者矣。乃宋人必欲誅之以畀金也,尚有人心哉!然兵臨城下,宗社立墟,敵問戎首,無如何也。乃夷考當時,葉適、丘崈、辛棄疾等支吾於北,敵無勝計,而宋相之首,已不保矣,異哉!有題朝門者,曰:「晁錯既誅終叛漢,於期一入竟亡燕!」可見當時人即惜之,非誅平原而宋存,留平原而宋亡也。及金主見平原首,率群臣哭祭禮葬曰:「此人忠於謀國,繆於謀身」,諡曰‘忠繆’,則金非惡平原,而深笑宋室也可知矣。宋史乃入之奸臣傳,徒以貶道學曰‘偽學’,犯文人之深惡耳。宋儒之學,平心論之,支離章句,染痼釋、老,而自居于直接孔、孟,不近於偽乎!其時儒者,如沈仲固、周密等皆曰‘今道學輩言行了不相顧’,其徒不已有偽乎,而遂深疾之也!至於指數其奸,除貶偽學外,實無左驗,徒曰‘姬媵盛,左右獻媚’而已。郭汾陽猶窮奢極欲,張曲江猶喜軟美,而欲責平原以聖賢乎!且此等亦未必非珥筆文人媒孽之也;而七百年來,直視為奸宵,無一察焉,不其冤哉!」郭子固寓書問學。 子固名金城,北京人,少能詩文,聞塨言顏先生之道,輒棄去,為天文、地理、禮樂、書數、河渠諸學。仕刑部員外郎,精練刑名,十四司稿皆倚定,每奏讞,再四欷歔,全活甚夥;升禦史,上疏謂官宄殘民,請汰之。性孝友,謙默有容,非其義,強之財,弗受也,年四十一卒。 博野知縣徐公國綬造廬拜見。
丁丑(一六九七)六十三歲
正月,偶觀宋孫鼛、吳時二傳,歎宋家每論人,先取不喜兵,能作文讀書,不可療之痼癖也。殃其一代君臣,毒流奕世,傷哉! 思人至衰老,容色氣度,宜倍寬和,以樂人群;骨力志情,宜更剛毅,以保天命。吾未有一焉,豈不可懼。 二月,思宋人但見料理邊疆,便指為多事;見理財,便指為聚斂;見心計材武,便憎惡斥為小人,此風不變,乾坤無寧日也! 閱韓詩外傳,仁道有四:聖仁、智仁、德仁,而磏仁為下。歎曰:「予求仁而好其下,殆哉!」 觀古書言十淫,有「淫中破禮」,「淫文破典」,曰:「其宋儒之謂乎!」 三月,廣平陳宗文來訪。 四月,王法幹與先生言學,忽歎曰:「宋儒竟是惑世誣民!」先生笑曰:「 子乃今始知乎!」 答塨書曰:「吾所望與於此道者,惟足下一人;故懼其放,畏其雜,相見責善過切,如日暮途遠,擔重力罷,將伯之呼,不覺其聲高而氣躁也。」 六月,思天之所祚報者,人不感稱,己不表見,所謂陰德也。又思對越上帝,不為世味糾纏,不為喜怒勞擾,不為疾病困縛,乃為晚年進益。 七月,定興劉棻旃甫刊先生訂改王應麟三字書。 九月,思古人靜中之功,如「洗心退藏於密」,乃洗去心之污染,退然自藏,極其嚴密,一無粗疏,即 「不動而敬」也。何事宋人借禪宗空靜,而文之以「主一」,又贅之以「無適」,以似是而非者亂吾學哉!十一月十七日,哭奠叔母墓,告服闋。
戊寅(一六九八)六十四歲
正月,登廁,皆梁之糠秕也,出謂人曰:「昔年歲儉,入剛主家,廁矢積糠。此處正堪自對,焉知貧之苦乎?」 三月八日忽長籲,自愧必有隱憂不自覺者。 思千古無暴戾之君子。 四月,思諸子不及門,吾即無學習,亦是無志,遂獨習士相見禮,如對大賓。 鄢陵裴文芳子馨來問學。 五月,觀朱子語類「秦檜愛與理學交,自謂敬以直內,終日受用」,則當日理學之為小人假者,固多矣! 六月,保定詹遠定侯來問學。 觀語類曰:「本朝全盛時,如慶曆、元祐間,只是相共扶持,不敢做事,不敢動,被外人侮,亦只忍受,不敢與較,方得天下少寧;積而至於靖康,一旦所為如此,安得天下不亂?」不知此言,是怨慶曆、元祐諸人乎?抑怨靖康諸人乎?宋家可笑可憐,積成禍亂之狀如此,而乃歸獄荊公,何也?思宋儒如得一路程本,觀一處又觀一處,自喜為通天下路程人,人亦以曉路稱之;其實一步未行,一處未到,周行榛蕪矣。遽返己,正墮此,處事非惰即略,待人非偏即隘,仍一不能走路之宋儒也,可愧可懼!塨謂走路者,兵、農、禮、樂也,路程本者,載兵、農、禮、樂之籍也,宋儒亦不甚喜觀此籍;蓋其所喜者,尚在安樂窩居,不在通曉路程也。如論語「敬事而信」等書,必曰「是心不是政」,可見。 思吾身原合天下為一體。「行夏時,乘殷輅,服周冕,舞韶樂,放鄭聲,遠佞人」,合天下之視聽言動,俱歸於禮也。故曰:「天下歸仁。」 七月,曰:「天下寧有異學,不可有假學;異學能亂正學,而不能滅正學,有似是而非之學,乃滅之矣。」 徐公解任來作別,先生往答之。 八月,覺胸中恬靜,與天地相似。 十月,王法幹曰:「自居功者,人必共怨之;自居長者,人必共短之;自居是者,人必共非之。」先生曰: 「然。」 十二月,李植秀請專志于禮,先生曰:「善、剛主在浙學樂,俊射粗可,修己學律,希濂學書,賞白及儼數俱可用,近法幹大奮於禮,汝又佐之,六藝備於吾黨矣。予何憾。勉之!」 習祭禮,為身近衰惰,乃主獻,升降跪拜以自振。 國之桓卒,先生聞之大哭!易素冠服,為位哭奠,受吊,持心喪三月。之桓字公玉,深州生員,性樂善,愨誠敢為。邑人王之俊廬墓苦孝,桓遍走當道及諸王舉揚。田逢年行傭得直,以佐斧資,桓辭之;逢年恚曰: 「善不分人乎!」凡五載,卒上達建石坊於之俊墓。長顏先生八歲,束修長跽求教,先生辭。桓曰:「昔董蘿石執贄王陽明不論年,桓乃遜蘿石耶!」卒成禮。先生南游,桓步從,時年幾七十矣。嘗擬草民疏,言天下疾苦,人笑其愚,不恤也。老以無子置側,凡求嗣,必偕齊戒沐浴,聯生三子。 為重光娶婦,行醮命、親迎、饋食、饗婦禮。
己卯(一六九九)六十五歲
二月,規王法幹不繫念民物。法幹引易「何思何慮」,先生曰:「子自返已至聖人乎!元則自愧衰昏,不能‘晝有為、宵有得矣。’」觀朱子語錄,見其于岳忠武也,雖從天下之公好稱之,有隱忌焉,曰「嶽飛誅」,曰「嶽飛亦橫」,曰「嶽飛只是亂殺」;于秦檜也,雖從天下之公惡而貶之,有隱予焉,曰「秦老」,曰「士夫之小人」,何也! 為植秀、錂言用人:自鄉約保長,與州縣吏胥同祿,更代任用,三年,鄉里公課其功德,而上之邑宰,邑升府,府升監司,監司登之朝,以至公卿。 思每晝夜自檢,務澄澈方寸,無厭世心,無忘世心,無怨尤心,無欺假心,方與天地相似。不然,昏昏如無事人,老而衰矣。 吟詩雲:「本來一點無虧缺,遭際窮厄奈我何!自從知得吾儒事,不大行也亦婆娑。」 三月,思言行不相顧,即欺世也;使路人指為聖人,而一德未立,一行未成,即盜名也;見禍於天,受侮於人,不亦宜乎! 四月,之桓心喪已闋,以未得往哭,猶不忍歌笑為樂。 十八日,王法幹卒,先生慟哭!為之持緦服,朔望祭禮俱廢。 五月,送法幹葬,為謀家事,托其門人王懷萬,教遺孤溥。 一僧從先生言,歸倫,姓姚,名之曰宏緒,字曰昌裔。 思畏友雲亡,須時時畏天,不則墮。 六月,思三事、六藝若盡亡,三才亦不立矣;所亡者,士不以為學術耳。語修己,勿觀性理語錄。 抵某家,寅起,賓主皆未寤。思吾方自愧衰惰,而人猶稱勵精,世運乃至此哉! 省過,近多自老,大過也。 七月,已前不時哭慟!至十九日之北泗哭、奠、釋麻。既而考禮,乃悔誤廢吉禮。蓋朋友麻,乃吊服加麻,非緦麻服也,謝過於家祠、五祀。 閏七月,塨自浙來,見先生,命吹遂、笙,聽之。塨謂先生曰:「先生倡明聖學,功在萬世。但竊思向者,束身以斂心功多,養心以範身功少,恐高年於內地更宜力也。」乃以無念有念、無事有事、總持一敬之功質。先生曰:「然,吾無以進子,子乃於外出得之,可愧也。敢不共力!」乃書「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」二語於日記首,日服膺之。 觀毛大可樂書、王草堂書解正誤。大可先生名奇齡,浙之蕭山人,多學善文,少為家構,避之四方。康熙戊午,舉博學鴻儒,授翰林院檢討,已告歸,益邃經學,禮、樂、易、詩、書、春秋,各有論著,一洗舊儒痼說。草堂名複禮,淑行好學,初年調和朱、陸,晚見益邃,著四書集注補書正誤,駁朱注訛謬,內入顏先生說。 曹敦化以新鄉尚重威如及朱主一詠先生辭來。威如辭曰:「卓識絕膽,踢籬折藩。存性學,恨不親孔、孟傳;講治法,真如見三王面。不得已,跳過漢、唐,舉首堯天。眼睜睛,總不教塵沙眩!」主一辭曰:「喚回迷塗,億兆添多,三存如願,萬邦協和。喜先生壽考作人,聞風起,焉肯蹉跎!」威如、主一寄辭,俱四拜。 塨質所著大學辨業于先生。大略言:格物、致知者,博學于文也,學問思辨也;誠正、修齊、治平者,約之以禮也,篤行也。物即三物之物,格,至也,即「學而時習之」。誠意,慎獨也,內省也;正心,心在也,「洗心退藏於密也」,「不動而敬」也。總之,不分已發、未發,皆持一敬,孔子所謂「修己以敬」也。謂心無靜時,只一慎獨盡之而已;朱子分靜存、動察者非也;分靜於動,而以主靜為功者,亦非也。何者?心之靜而為其所不睹不聞者,只屬須臾,不可主之也;主之,必入二氏矣。先生喜曰:「吾道賴子明矣。」後為之作序。 八月、語曹敦化曰:「論語,孔子之經濟譜也。漢高只得‘惠則足以使人’一句,即興;項王只犯‘有司出納’一條,即亡。」 自以衰病,敬身功疏,省過自振。 九月,安州馮繪升來,以法幹亡,與繪升約一年兩會,責善辨學。 以衰病不能理他功,惟常習恭;覺萎怠,習恭莊;覺放肆,習恭謹;覺暴戾,習溫恭;覺矜張,習謙恭;覺多言,習恭默;覺矯揉,習恭安。 先生以屯子堡水患益甚,屢請不往。至是郝公函書至候安,附一契雲:「顏習齋先生生為漳南書院師,沒為書院先師。文燦所贈莊一所,田五十畝,生為習齋產,沒為習齋遺產。」 十一月,省過,恐振厲時是「助」,平穩時是「忘」。 十一月,博野知縣杜公開銓造廬拜見。 閱陸桴亭思辨錄。
庚辰(一七○○)六十六歲
二月,把總趙光玉來拜。去,謂儼曰:「汝今日見吾會武夫辭氣乎?」對曰:「異平日矣。」先生曰:「因事致禮,因人致對,竊有慕焉;友人不知吾者多矣。」 三月,朱主一來,考習六藝,複具贄,令其少子本良從學。 一日習恭,忽閉目,自警曰:「此昏惰之乘也,不恭孰甚!」已而喟然歎曰:「天置我於散地,二十有八年,曾不切劘我矣。」植秀問曰:「何也?」曰:「困抑不若在蠡之甚,左右共事,不若在蠡之才,忽忽老矣,是以歎也! 」 五月,思法幹不已,因曰:「行敬一步,即若法幹之監我一步也;心敬一念,即若法幹之範我一念也,何必戚戚為無益之悲乎?」 作先君子傳曰:「年幾七十,受兄掌面,不怒益恭;此一節也,幾堯、舜矣。」 六月二日,覺天清地寧,風和氣爽,身舒心泰,誠如象山所雲 「欲與天地不相似不得」者。倘如是以死,子張所稱「君子曰終」,其庶乎! 思昔年工程,靜敬中檢昏惰,近日昏惰中檢靜敬。 七月,徐仲容來問學。 思釋氏、宋儒,靜中之明,不足恃也,動則不明矣。故堯、舜之正德、利用、厚生謂之三事;不見之事,非德、非用、非生也。周公之六德、六行、六藝謂之三物;不征諸物,非德、非行、非藝也。 許恭玉憂學人弱如婦人女子。先生曰:「非去帖括制藝與讀、著、主靜之道,禍終此乾坤矣!」 八月,高陽李霖沛公寓書問學,稱「弟子」。 謂李命侯曰:「法幹卒,良友中再無以聖人相責者。」遂泣下不已。 十月,思家人有不化者,須諄諄諭之,以法齊之,乃書「言教、法束,人治之要 」,於日記額。 悔過,自訟驕、浮二事。 十一月,思文王「緝熙敬止」,若宋人釋之,必寫一派禪宗。大學「為人君」五句,乃真熙、真敬。 十八日,夜就榻矣,聞子弟樵還,複出圍坐,成一聯雲:「父子祖孫,幸一筵共樂;漁樵耕牧,喜四景長春。」 十二月,謂重光曰: 「三達德之定天下也,有互用之時,有獨勝之時;光武戰昆陽,此德勇獨勝之時也。」評塨日譜,戒以用實功,惜精力,勿為文字耗損。 口占雲:「宇宙無知己,惟有地天通,須臾隔亦愧,自矢日兢兢!」 思人使之才易,使人之才難。
辛巳(一七○一)六十七歲
正月十五日,祭戶神,祝成。教重光安五祀龕,奉上額,正行,家眾當者令辟,坐者令起。淨掃神位,拂拭神主,置祝罏前,恭揖稟明日寅時恭祭,垂簾而退。此儀幾四十年,皆先生自行,今始命孫。塨弟培從學。 二月,培請先生之李家莊。塨門人管廷耀、李廷獻、管紹昌皆來習禮。 三月,修己侍,告之曰:「浮躁人無德,亦鮮福壽。吾年少自斷不過三十,今幸苟延也。子戒之!閻公度半日默對,嘗闔座稱羨。」 四月,李甥問孟子盡其心節,先生曰:「盡其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之心者,知其仁、義、禮、智之性也;知其仁、義、禮、智之性,則知元、亨、利、貞之天矣。」 五月,曹幹齋刊存學編。六月,思「小心翼翼」 ,翼翼者,如翼之飛,進進不已也。 八月,塨將入京,先生曰:「道寄於紙千卷,不如寄於人一二分。北遊,須以鼓舞學人為第一義。」 自傷三老:有不下之族墓,一也;田有菅曠,二也;歌興不長多忘句,三也。 九月,語杜生曰:「道莫切於禮,作聖之事也。今人視禮之精钜者曰不能,粗細者曰不必,是使聖人無從學也。有志者,先其粗,慎其細,學得一端,亦可。即如出告、反面,苟行之,家道不亦秩,孝弟不亦興乎!」 教塨曰:「今即著述儘是,不過宋儒為誤解之書生,我為不誤解之書生耳,何與於儒者本業哉?願省養精神,苟得行此道之分寸,吾即死無憾矣。」 十二月,有惑者,盛氣解之,思此即己惑也。 曹幹齋寄所刻存學編至,或言盍走書謝之。先生不可,曰:「吾二人不識面,渠以明道也,非以為我也,何謝?」後有問學書至,乃答之。
壬午(一七○二)六十八歲
正月朔日,始祖、禰同祀。初先生遵程伊川說,春祭祖,秋祭禰。塨按:古禮皆祖、禰同日祭,程說非也,質之先生;先生考而然之,至是改從古禮。 聞人稱邊之藩孝、恤二行,曰:「吾門有人矣!」 雪夜,重光取薪烘火,他人者近,欲把之,思不可,而遠取己薪。先生聞而獎之曰:「充此意,可為聖矣。昏夜不欺,一也;義利分明,二也;舉念能斷,三也。」 二月四日,哭從姑喪,思禮七十衰麻在身而已,而況功、緦乃定葬日朔望禮,哭勿傷,其餘但追慕,不哭。 服膺「小心、昭事」。思任人情之顛倒,事變之反覆,君子之心總不其失對越上帝之常,其幾矣! 三月八日,忽思少年最卑污事,因思張仲誠言「鳶飛戾天,一斂翅即落地」,豈不信乎!自今不可任此身頹衰,須日日有工程,但擇老力可能者為之耳。 劉懿叔稱其長郎、近勤子職,先生因獎之。語懿叔曰:「數子十過,不如獎子一長。數過不改也,徒傷情;獎長益勸也,且全恩。」 五月四日,哭奠從姑,告除緦! 自勘:期人過高,望人過厚,百苦百咎所從來也。 或饋肉,家人德之,先生曰:「此施百而報一也。」家人言,報一亦佳。先生因自愧一言三失:伐善,校物,器小。 思老來懈惰之態,不施於身,昏慢之慝,不作於心,無所鬱累,無所貪系,斯學力之驗也已。 六月,自勘曰:「李晦夫氣象朴穆,全不入世局;王法幹專一畏避,故皆不受侮。予既甘心沮、溺,而又不能認確‘窮則獨善 ’一句;且至誠不足動人,恭也皆取恥辱,愛也皆招玩侮,是誰之過與?」思宋儒之學,南誤張仲誠,西誤李中孚,北誤王法幹,皆天生秀傑,可為斯人立命者;誤常人之患小,誤秀賢之禍大。又思呂新吾、陸道威材識又高矣,亦沾泥帶水,更可惜也! 族孫保邦,初不識字,先生愛其勇力,教之武,為講鑒史,遂漸通文;閏六月,乃入班行學儀。習恭,覺足容微開,斂之。 十四日,小便秘,幾殆,書命塨勉力益光聖道,已少靜,談笑如常,夜乃通。越數月,錂侍,請曰:「剛主曾請于師,以習齋作千秋公所,門人恭祀師主,集則講習其中,先生可手書一紙。」先生許之。 七月,先生聞某不分父勞,歎曰:「古者弟子為學,即教之事父事兄,服勞奉養;今學讀書作文,必袖手靜坐,安其身,而奴隸其父兄。此時文取士之害,讀作為學之弊也。」 八月,思大人自恃其聰明,則不能用人;小人自恃其聰明,則不能為人用。 聞師賈金玉卒,奔哭。持心喪五月,罷,無時哭,猶朝夕哭,葬時率門人往哭送! 九月,河南周璕,介塨執贄從學,先生率行釋菜禮於先聖,傳之經濟,囑以勿為書生所誤。 培始編日記求教,誨之曰:「務有恆。」
癸未(一七○三)六十九歲
正月,或求教授書文,先生曰:「衰疲自知天廢,姑舌耕以濟絕糧,亦可也。」於是曹可成、田得豐、郝品、郝夢祥、郝夢麒來從遊。 清苑馮辰拱北書來問學,答之。 六月,大興王源,介塨執贄從學,先生辭不受;固請,乃受之。曰:「文升、剛主,道吾友英雄之氣,與夫文章識力,想望久矣!近又聞因剛主言,為省身錄,從事身心,尤使仆喜而不寐,過謙不敢當。然相期於周、孔之道者,寧有既乎!願斷自今,一洗詩文之習,實力聖學,斯道斯民之幸也。」因問曰:「聞子知兵,其要雲何?」對曰:「源何足知兵要,但以為不過奇、正而已。」又曰:「假以烏合數千,使子治之,何法為先?」對曰:「莫先束伍。」先生躍然曰:「子真其人矣!」次日,率源祭告孔子,行釋菜禮,祝聖陰佑,使之成德興行,有功乾坤。評省身錄,勉以遷善改過。源問刀法,告之。源紀二詩曰:「離迷禾黍問南村,慚愧擔簦五柳門。十載低顏隨燕雀,半生孤眼橫乾坤!先生有道青雲上,今日從遊皂帽尊。虞、夏高歌人未老,無邊風雨正黃昏。藜羹、麥飯話情親,今古興亡賴有人。破屋寒飛宵練影,荒籬遠隔夕陽塵。直將文武傳洙、泗,未許安危系洛、閩。山勢東蟠滄海盡,應知燕、趙自生申!」 七月,塨使弟培、門人陳兆興為共學會,以日記質之先生。塨質所撰小學勺舞儀節,畫舞位,執幹、戚、羽、籥以舞。先生觀譜,監之。 八月,評培日記,曰:「既脫俗局,而高視遠望;再斂空虛,而自卑自邇,則可與適道矣。」 儼侍,言有心疾。曰:「習行於身者多,勞枯於心者少,自壯。」 一日,曹可成觀天象,言寅時東方見黑雲,似雨兆,然不大;次晨果微雨。先生曰:「若可成者,可與傳瞻天之學矣。」 九月,祭孔子。祝曰:「李培從元及其兄塨學日記,逐時自省,改過遷善;因之元門下侄修己、爾儼及門人李植秀、鍾錂,各集冊互相糾繩。元亦用自振拂,庶末路無躓,惟神相之!」 訂塨所譜小學。 十月,夜坐久,無惰容,為修己述故友劉肇南以六十鄉宦,失一出告,受跪責於其母事。 十一月,語可成曰:「孔子稱仲弓可使南面,稱子賤霸王之佐,論由、求等從政,及子貢、孟子之稱孔子,得邦家,得百里而君,聖賢之學之德可想矣。宋人相推有是乎!」 先生見學堂禮器位,乃知諸子自習禮也,錂蓋倡之,私喜。培來與錂習勺文舞式。 教培痛除假冒將就。 十二月齊,憑案者再,因思古人之老也,行有杖,馮有幾,是古人固不諱老。齊之日,不拘行、立、坐、臥,以一心思神而不忘為主,不必盡莊坐也。
甲申(一七○四)七十歲 九月二日酉時先生卒
正月朔日,祀祖、禰。祝文末曰:「尚其冥佑,末路幹幹,寡增罪戾,庶保降衷以歸元!」 率門人習禮,先生作通贊,新歲習勤也,必終肄三。 漢軍崔璠奐若來問學。先生謂之曰:「學之亡也,亡其粗也,願由粗以會其精。政之亡也,亡其跡也,願崇跡以行其義。」十五日,行學儀,有後至者。乃命凡遇行禮日,專任一人,或輪班傳呼齊集,務于先生未出前嚴辦,聽候勿誤。自勘一生勉于明虞、周之政,學孔、孟之學,尊祖敬宗,老老恤孤,隆師重友,辟邪衛正,改過修慝,日新時惕,懍乎帝監,勿負蒼生。乃年及七十,而反身自證,無一端可對堯、舜、周、孔而無慚者;且有敗壞不可收拾,如化族一事,良可傷也! 戒子侄,後日斂用布,勿以絲帛。 二月朔日習禮,先生主獻,問諸子有失儀否?儼曰:「無失,且始終恭敬。」 謂門人曰:「孟子‘必有事焉’句,是聖學真傳,心有事則心存,身有事則身修,至於家之齊,國之治,皆有事也。無事則道統、治統俱壞。故乾坤之禍,莫甚於釋氏之空無,宋人之主靜。」 及閘人言博、蠡修河法,曰:「北人只思除水患,不思興水利,不知興利即除害也。」 二十日看書,儼曰:「伯父言誦讀為病,而又犯之,況年邁宜養。」先生笑置之,曰:「子弟不當如是乎!」 族祭,籑,三盞及限,若有醉意;乃坐久止一盞,較指輸一盞,即止。 曰:「吾事水學,不外‘分、浚、疏’三字;聖王治天下,亦只此三字。 」 三月,將以銀易新冠。思此門人周璕所寄遺者,當為天下公用之,不可以私華其身;乃易紙,抄喚迷塗。 思生存一日,當為生民辦事一日,因自鈔存人編。 游西圃,可成從。因言王五公之教于陑陽也,謂主人曰:「吾登山,即偕弟子登山,玩水即偕玩水;吾吟酌,吾看花,吾步騎射,無不弟子偕,諸公勿問也,只取弟子學問科名勝人耳。」學且勿論,其門人甲遂中進士,即帖括也,豈僅在誦讀哉! 書「立心高明,俯視一切」,於記首。 四月,謂門人曰:「齊宣王欲授孟子室,養弟子,使大夫、國人矜式,是以宋儒待孟子也。孟子志作名世,烏肯居哉!倘以留宋儒,必悅。」使翻朱注,程子果曰:「齊王處孟子,未為不可。」慨然歎曰:「程、朱之學,焉得冒孔、孟之學哉!」 十二日,素服行忌祭禮,其祝末曰:「嗚呼顯考饗哉!知兒之將獻,尚得幾時哉!悲咽哀愴,何有極哉?」塨來,叩稟應郾城知縣溫公益修聘,因議南遷。先生曰:「吾夙志也,然屢謀不遂,而竟昏耄,天殆使我葬斯土也已矣!」 五月,坐場中,覺脊骨俯屈,振起習恭。 二十五日,塨以往郾城,拜辭求教,先生曰:「持身莊竦,力斷文墨,愛惜精神,留心人才,佐政仁廉,足民食用,特筒武壯,不問小過,出入必慎,交遊勿濫。」塨拜受。行後,先生淒然。 許恭玉來,言一統志、廣輿記等書,皆書生文字,于建國規模,山河險要,未詳也。先生曰:「豈惟是哉!自帖括文墨遺禍斯世,即間有考纂經濟者,總不出紙墨見解矣。」 六月沐後,見指肉紅潤,甲色穩秀,歎曰: 「天何不使我櫛風沐雨,胼手胝足也!」以祭中溜,齊。戌,臥以致思,覺不專一則坐,坐覺不專一則立,期不以暑困勝吾心之齊。 思「修其天爵以要人爵」,雖文、武盛時,不能保無其人也。惟修之久,則習與性成,功名之事,皆性命之事矣。即或虛假,而有此一修,其存天理、成人材者亦不淺;故戰國才俊,猶盛後世。此周公立法之善也。今時文取士,求一修天爵以要者,亦安可得哉! 七月,謂門人曰:「心性天所與,存養所以事天;道義師所授,習行所以事師。」曹可成死,先生哭之慟!為素服十二日。 八月二日夜,夢中大哭父!闔巷皆聞。十一日,行中矩,習恭。十二日,行中矩,已而習恭,坐如泥塐。夜半,左肋下病發,兒時積也。 十三日,習恭者二。 十五日,行中秋禮,獻先祠瓜果、酒肉,夜與修己、爾儼、爾檥、重光飲月下,不歌,不能忘可成也。 二十五日,寢疾,李植秀、鍾錂俱來侍。二十七日,張振旅、張智吾來視,起,冠。智吾曰:「病,何必冠?」先生曰:「臥則脫,起則冠,固也。」三十日,王巽發、王浚、王澤、王懷萬、王溥、王繩其來候,命人扶揖。 九月朔日,張文升來視疾。二日辰,令燂湯沐浴。培及賈子一來視疾,先生謂門人曰:「天下事尚可為,汝等當積學待用。」申,命自學舍遷於正寢,酉卒,面貌如生。 安陽徐適聞訃,北面拜哭,正弟子禮。 塨聞訃,自郾城奔回,哭奠!與及門培、邊之藩、顏修己、李植秀、顏爾儼、鍾錂、賈易、田得豐、郝品、郝夢麒執喪,衰服加絰,紳士許璠、彭大訓等百餘人,共奠。囑塨為祝,曰:「嗚呼!秦火焰而大道隱,講壇盛而學術歧,悠忽者千餘年,昧痼者數百載;乃今始得一先生,而先生又忽逝也,悲哉!天之于人,其有意耶,其無意耶!先生崛起側陋,直以聖道為己任,以為聖人必可學而至,希賢則已卑。方總,即能幹師門內難。及長,躬灌園,事恩祖,甘毳隨欲敬進,雖勞不怨。日五漏起,坐必直首端身,兩足分踏地,不逾五寸,立不跛,股不搖移,行折必中矩,周旋必中規,盛暑,終身未嘗去衣冠。尊長,恤族裏。與王法幹十日一會,糾日記,記詳十二時言行,時下圈黑白,別欺慊。好言論,行嘗忤俗,然生平無一言非道,無一事不以堯、舜、周、孔相較勘。朔望謁家祠,二時祭以及冠昏,力行古禮。居喪倚廬堊室,衰麻無時哭,三年不懈,雖功、緦皆如禮,無少假。待妻如君,撫子如師,屋漏獨居,身未嘗傾欹,是為先生之躬行。非其有,一介不取,一錢贈必報。邑令約車騎造齋下拜,惟遣弟子答。士民公舉德學苦孝,學使者李公、巡撫于公,將交章上薦,先生力阻若傷之,乃止,是為先生之守。慨然謂周、孔之道,在六德、六行、六藝,後儒以靜坐致良知,參雜異端,篡吾心之德,且鄉黨自好,遂負高誼,罕見一一考行古道,絲發不苟者;至攻詩文,纂章句,群趨無用,而先王兵、農、禮、樂之藝,嗒然喪失,以致天地不得位,萬物不得育。乃定課外整九容,內顧明命,一致加功,自終日迄夕,幹幹惕若。家禮學規,酌古准今,務曲當。帥弟子分日習禮、習射、習樂、習數、習書,考究兵、農、水、火諸學。學堂中灑掃潔甚,琴竽、決拾、籌管森列,眾生揖讓進退其間,已而歌謳舞蹈。唐、宋後儒室久不見此三代威儀矣。於是著存性、存學、存治、存人以立教,是為先生之學術。而謂先生之生徒然耶,天無意耶!故嘗謂先生之力行為今世第一人,而倡明聖學,則秦後第一人。海內文士無論,即稱篤儒致行者,與先生疏密,固大有間。而至於秦火之余,如董仲舒、鄭康成、文中子、韓昌黎、程明道、張橫渠、朱晦庵、王陽明,其於學術,皆襭此蹛彼,甚至拾沈捉風,侵淫虛浮,以亂聖道。嗚呼!千餘年於茲矣。先生生亦晚近,居蓬蓽,孰傳之,孰啟之?一旦爬日抉月,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,拾之墜地,而舉之中天,奚其然耶!豈天道運會,一盛一衰,堯、舜盛以至於周、秦衰,而邐迤至明,自此以後,幹旋坤轉,聖道重明,斯民蒙福,故特生其人耶!乃少困以患難,中厄貧賤,內苦於家庭,外之聞者,或疑或信,或謗且滋,而且奄忽以去。抑天地之氣,如燭灺火燼,已成灰滯,後轉螢點,紅豔然自照,而竟熸耶!嗚呼!吾無以知天矣。嗚呼慟哉!凡我同人,皆有後死者之責,其何以不負先生?其何以終邀福於天?先生之神,萬世不磨,矧茲旦夕,而不予臨。嗚呼哀哉!尚饗!」李植秀挽聯雲:「持身矻矻,備曆錯節盤根,大德行,二千年後無雙士!樹議岩岩,直排迷途歧路,真學術,十八代來第一人!」鍾錂聯雲:「手著四存,繼絕學于三古;躬習六藝,開太平以千秋!」顏爾儼聯雲:「關外尋親,遼水東西欽大節;洛中辯道,嵩山南北識真儒!」張文升上私諡曰:「文孝先生。」 十二月六日,葬於北楊村西祖兆。塨與及門諸子送葬,哭慟失聲!葬返,從孝子爾檥、孝孫重光行虞祭,相向哭盡哀!持心喪三年。 先生卒前遺囑子孫,以習齋為門人公聚學習之所,塨等共議懸匾門額曰「習齋學舍」。敬書神牌曰「顏習齋先生神位」,供于習齋。晨興設祭,告以後每年二八月上辛公集致祭,講習先生學術。 乙酉四月,郾城知縣溫德裕刊先生存性、存人、存治三編於郾城。 六月,塨修先生年譜。 丙戌八月,王源哭奠先生于習齋學舍。 十月,訂先生年譜。
閱顏習齋先生年譜,見其自幼英毅,慨然有志於聖道,切己束修,壯而明周、孔不傳之學,禮、樂、兵、農,實履其事,晚年上達,所見益精貫,其德彌上,心彌歉,倍加淬勵,造世之志,無頃刻忘,行己教人,幹惕如一日,嗚呼!此真周、孔之道之學也。璋自甲申秋閱國語,感古人、父子、君臣之際,民社、世故、政事之端,莫不實有規畫,自反無似,因發憤與鄭君知芳共學。乙酉立日記,記得失過惡以自考。抵上谷,始聞先生,而先生已沒不可見矣。嗚呼!何璋之不幸哉!雖然,其言與行俱在,穆然思之,如見先生,璋苟能孜孜不懈,學先生之學,是即親受教于先生也。況有剛主李先生身得其傳,諄諄以此道提誨,就而正之,猶見先生也,又何憾焉!是在自勉而已。 康熙丁亥三月棘津後學張琡璋謹識。
楊子云:「務學不如務求師,師者人之模範也。」嗟乎!模範詎易得哉?今觀顏先生年譜,誠哉模範矣!平居每歎大儒自命,而誤以面壁為存養,章句為學問,如焚鼎造冰;至於言行相違,借名行私者,又不足道也。今得先生模範,竊有志焉。但自顧譾陋,不知果能私淑以善其身否也,行滋懼矣! 丁亥菊月後學鄭知芳拜識。